楼诚北平七日,相关解释见第一章及文后说明。
送给 @想对你们说的话0522 迟到的更新,感谢惦记。
二十七、
1940年1月27日,腊月十九,有风无云,凸月渐盈。
但月亮的清光实在有限,探照灯之外,围墙之外,一大片一大片的都还是无边的黑暗。明楼站在二楼的窗户后面,视野不算开阔。
但他有看夜的眼睛。
日本兵动作迅速,步伐整齐,脚步与引擎声外,一切都是静的。楼下被重重护卫的人走到车前时,陡然来了一阵风,旗杆上的五色旗和日本国旗纠缠在一起,猎猎作响。
杉本庆一抬头看了一眼。
那差不多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眼。
枪声来得突然。
极快,也极单薄,在冷冽的冬夜里尤其如此,没有铺垫没有回音,几乎是才发出来就立刻淹没在更密集的火光和巨响里。一个日本兵的钢盔掉在在地上,像一口破锅似的,十分可笑地旋转哀鸣。那上面有一道发白的擦痕,子弹从那里经过,擦过了杉本庆一的脖子。
大量的人涌过去,他没来得及叫出声,顺着车门滑倒在地。
而七八米外血肉喷溅,像是下了一场红雾。
一具破碎的尸体卧在地上,躯干上炸开许多血洞,脑袋只剩下半边,颈子上露出白森森的骨头断茬。血腥气和火药味一齐钻进口鼻,周一为紧跑两步又猛然刹住,低头看时,鞋子已经踩在脑浆里了。
他尖叫着蹦了起来。
还有人在不断地开枪,二楼的玻璃已经被击得粉碎,大楼的外立面上留下雨点似的弹痕,五色旗的绳子被打断了,飘飘摇摇地落下来,很快又被吹走。
“来人啊!医生!”周一为听见日本人在叫,在医院待了几天,这是他还算熟悉的日语词。中国人也在叫,叫得更大声,更杂乱无章,相比之下,倒像是中国话听不太懂似的。
他一转身,看见了阿诚。
阿诚眸光暗淡,面如白纸。
周一为在此刻居然觉得自己和这人有了一点默契,因为他们同样慌张。没有一个人看到凶手是怎么下来的,他在二楼的窗口开枪,算是近在咫尺,也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就被打成了筛子。在成为筛子之前,他只打了一枪。
这一枪居然就打中了。
世上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吗?
阿诚动了动唇,声音很低,看口型是在问:“是谁?”
周一为想,我他妈知道是谁。
探照灯在此时晃了过来,大片红色突然出现在视野里,他觉得自己就要瞎了。尸体的黑色衣物衬了血,倒是分明起来,一眼便能看出是警察制服。
这是他的人。
凶手似乎没有同伙。
二楼217病房里,娄明海窒息而死,那人下手干净利落,然后仔细关上了门。如果不是门锁被撬坏了,他应该还会反锁。
阿诚跟在持枪的宪兵后面,一边入内搜寻一边喊:“明先生!”
但明楼不在里面。
屋里干干净净,只床上躺着一个死人。稍迟片刻,阿诚在人群中看到了松井真人,他的神色有些复杂。
娄明海当然不是松井杀的,但他也绝对不想保护他。他曾单独与娄明海密谈,又在出事后将人锁在屋里,这里面的事情恐怕不好说清楚了。
同样说不清楚的还有陈则民,凶手使用的勃朗宁7.65mm手枪正是他手里的那一把,是他为了防身跟松井要的。
盘问到阿诚这里,他反复强调:“我可以为陈省长作证,枪是被警察收去了,周处长的命令,大家都看见了。”
至于明楼的枪,众所周知,早就被日本人收走了。
问话的人点点头:“哪个警察?”
“脸上有伤的,”阿诚仔细思索,“圆脸,半截眉毛……”
来人示意他不必说下去,挥挥手,让他出去了。
一个眼生的秘书样的人等在外面,阿诚看了他一眼,走过去坐在他旁边。接下来他看到了更多熟悉的面孔,五楼的宪兵、三楼的警察、查房的护士,连陈则民也被弄过来问了一通,只是没有周一为。
直到离开北平,阿诚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。
讯问结束时,天已经亮了。
阿诚揉揉有些麻的腿,站起身,摇摇晃晃往外走。他似乎已经放弃了寻找明楼,面色灰败地回到之前的病房,准备收拾带来的东西。
趁门口监视的人看向别处,他慢慢吸进去一口气,打开了柜子。
消失了一整夜的明楼一动不动,正蜷缩着睡在里面。
阿诚像是很疲惫的样子,稍微闭了闭眼,又睁开。从他的角度看过去,这人头发是静的,脸上的阴影是静的,连睫毛都是静的。
手进去摸了一遍,还好。
袜子脏了,手脚都冷。
“明长官,”阿诚叫,“明先生。”
叫明楼也不会醒。
“好吧,”他有些无奈地说,“你先睡,我要喊人了。”
医生检查的结果是吸入性麻醉剂所致的昏迷,剂量控制在正常医用范围内,人过几个小时就会醒。浸了氯仿的纱布丢在病床底下,床稍有移位,应该是明楼挣扎中拖动所致,这原本不难发现。
这个疏忽太大了,阿诚的脸色很不好看,但眉头还是松动了一些。毕竟对他来说,明楼活着总比死了好。
“我出去抽了支烟。”他说。
当时守卫在附近的警察也证实,从阿诚离开之后,他们就没有见过罗根生。罗就是从二楼坠下的刺杀者,“我没看到他。”阿诚说。
在明楼睡觉的时间里,事情差不多尘埃落定。
根据外边窗台上的痕迹来看,刺杀者应该是先迷晕了明楼,将人藏在衣柜里,借此转移其他人的注意力,然后自己从外墙爬到楼下,进入娄明海的病房。是就近行事还是预先选择的,已经不得而知。
医院驻军有限,一开始就已经查过外墙,事发之后没有再次确认。
事实看起来再清楚不过。
当天下午,明楼睁开眼时,阿诚正在喝粥。什么都没放的白粥,佐餐的咸菜都没有,看起来像是明楼的病号饭,他吃得香甜,撂下碗见明楼看他,挑了挑眉。
“要吃吗?”他问。
“等一下。”明楼说。
阿诚于是把那碗粥仔细地吃完,用勺子刮了碗底的最后一粒米,说:“晚上我们去吃好的。”
明楼点头。
阿诚看了看走廊,说:“还没有消息。”
他始终没有听到杉本庆一的死讯,据说人还在抢救。天时地利人和,这些他们一样都不占,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,还要算二楼离停车的地方近,不然准头会更差一些。
就算杉本死了,任务也只完成了一半。
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,阿诚的神色实在算是轻松的。他的睫毛上跳动着一点下午阳光的淡金色,眼睛里也落了一点金。
“阿诚。”明楼想起什么,心中一动。
“先生,”阿诚俯下身,凑近了问,“您要什么?”
他的身子压得很低很低,几乎成为一个九十度的直角,胸腹处的衣料在明楼的被子上擦了一下。
那是有些硬的纸页隔着两层衣物发出的声音。
就像刚从室外拿进屋的柿子,上面的将融的冰碴落在碗里,贴近了才能听见。明楼呼吸一顿,胸膛里的心跟着狂跳起来。
“是。”阿诚恭敬道,“先生说得对,这里的确简陋,我这就去安排出院的事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没直起腰,鼻息喷在明楼脸上,透出一点热和柔软。
明楼和他眼神相对,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这一眼撕掉了,尘土、寒冷,或是忧心结成的硬壳轰然落地,露出柔软的新生的内里。睡了十个小时,他完全有精力去回忆昨夜一切的行动细节,却只记得自己怎样跑出去。
特别快地跑着。
跑出房间,跑上楼梯,又跑回到原来的房间。连争分夺秒这个词都没了意义,敌人与他开枪的地方太近,谁先跑到,谁就赢了。
最后是他赢了。
倘若敌人赢了,他也不算输吧,明楼想。
那一枪开出去,即使是死了,也不算输的。
走廊空阔,他没穿鞋子,脚步声很轻。窗外的枪声和人声、身后的脚步声都像是遥远的烟花,没炸在耳边的时候,身边就还是空的,前边也还有路走。
这座楼太空了,空得让他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想着阿诚的话。
阿诚说:“明楼,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。”
一直都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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计谋就是抗日神剧级别的,作者强行给他们开挂。
我说行就行。
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,大先生的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