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云尽见沧浪

[伪装者][楼诚] 严霜不杀 番外、稻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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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、稻花

 

夏天的时候,明楼刚从学校放假回来,大姐就叫他们收拾东西去苏州。明台有点惦记新出的电影,但是大哥身上带着一点被太阳晒过的草木的味道,像擦得特别干净的新凉席,引着他往大哥身边凑了凑,向车窗外看去。

一路都是绿的。

有一段路两边都是高高的树,湿而翠的影子拂在车窗上,一些绿便透过玻璃浸了进去。阿诚偷眼看大哥的胳膊,那上面还有学校远足时晒出的短袖印子,胳膊肘上有一点干皮,用手指肚摸着特别有趣。

明楼觉得痒,伸手挠了一下。

抱着他另一条胳膊的明台又不愿意了。

不过两个小的很快睡着了,剩明楼坐在后座,看大姐头上插的一支碧玉簪子。那是母亲留给她的,样式带一点老派的大气,明镜很少戴。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,就是很少戴而已。

明楼忽然想摸摸那支簪子。

但他已经是个这么大的大人,就想了想。

下车的时候明台鞋带开了,他非要穿一双崭新的白球鞋来。明镜蹲下身给他系鞋带,明台就伸手摸了摸那块玉,大约是觉得凉,摸了好几下。

明楼看着,觉得好像有人帮他完成了什么事,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。明镜坐在老宅的堂屋里说三舅公等会儿要来,你带着弟弟出去玩玩吧。

“大姐?”明楼叫她。

“老人家话多,”明镜笑,“都是无聊的,你还不躲出去?”

每次都躲出去的明楼就带着两个小的出去玩了。

一路上看风景看野了,明台不愿意在城里逛,他们就往外边走,走不动了就雇车,一直开到水田的边上去。稻子满满的都是花穗,沉沉地点着头,一眼望不到边,密匝匝的几乎看不到缝隙。但是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水稻下面就出现了一块一块割碎的银子。正给稻草人戴帽子的老头举着烟袋说:“那田里有泥鳅呢。”

明台往前面走了几步,鞋子已经看不出原色了,但他真的看见了水里的小气泡。阿诚抓着明台的领子怕他滑下去,明楼就从后面捉住阿诚的肩膀,他的手很大,一下子就能盖住小孩的肩胛骨。

这样好,三兄弟一个捉住一个,谁都掉不下去啦。

 

太阳西斜,明台抱了一大捧狗尾巴草,怀里蹭的都是草粒,明楼不会用草编小兔子,所以这小孩的崇拜对象已经变成了农家的小姐姐,暂时不怎么理大哥了。

阿诚跟明台玩在一处,头发上也蹭得都是绿色的小粒。

“低头。”明楼伸手,把小孩的头发弄成了毛毛的一团,草粒还是不下去,只好一点一点地捉,大致算是弄干净了。阿诚下意识地甩了甩头发,目光对上太阳,打了个大大的喷嚏。大姐总说不好直接看太阳,他有时候记得,有时候就忘了。

明楼摸摸他的头发,自己也跟着打了一个。

“大哥你也看啦!”阿诚笑他。

明楼是顺着小孩的目光看去的,他也忘了。

“大姐也会这样么?”阿诚问他。

明楼说是呀,总是这样的,小时候大姐先看太阳,打了喷嚏,他见大姐看,自己也忍不住看,于是跟着打。

怎么说都没用。

阿诚觉得就像他们现在这样,可真有趣。这样一个可以出城玩耍的夏天,当然什么都是有趣的。他于是跟大哥说了好多好多的话,好像要把攒了大半年的话都一起说尽,明楼看他这样活泼,心里也很高兴。

可是话再多,也有说完的时候。

阿诚努力再找出一点话头来,明楼也努力地接下去。

一阵熏风吹过来,他们一起沉默了。

“大哥,”阿诚忽然拉住明楼的袖子,“我听见大姐接电话了。”

明楼嘴巴有点干,他咽了咽口水道:“说什么了?”

明台跑过来的时候,发现两个哥哥脸贴着脸在讲悄悄话,于是大叫一声冲进他们中间,哈哈笑着把采的野花都撒在他们身上。

花瓣零零落落,落在白衬衣上特别好看。这还是他去参加明堂哥的新式婚礼时学到的。

“阿诚哥,”他抓住一瓣塞进嘴里,“这个是甜的!”

阿诚连忙吃了,也说甜。

明楼根本拦不住他们。“是能吃的吧?”他问。

“能吃的!小姐姐说的!”明台因为大哥不相信自己而拼命辩白着,直到明楼也塞了一片在嘴里,他才停了下来。

三个人的嘴边都是红红的了。

明台笑得更开心,搂着阿诚问他们在说什么。

阿诚闭紧了嘴,什么都不说。

明台央求道:“阿诚哥,你最好啦,告诉我嘛。”

阿诚还是不说。

明台于是去看大哥。

但明楼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,只是淡淡地问他:“饿了吗?”

明台有点不高兴,也想学着阿诚不说话,但是肚子里空空的一直响,他只好点了点头,低声说:“嗯。”

 

明楼带着他们,在村边的小面馆要了两碗阳春面。他本来不饿,但闻见香味,自己也要了一碗。

面馆的小院里搭着凉棚,砖石地面的缝隙生出一丛一丛的野草,靠近水槽的地方更高一些,都是幽绿的颜色。碗里的葱花浅嫩得多,像早春的叶子那样绿,阿诚攥着筷子,埋头吃得很认真。一筷子面条上有两三粒葱花,热气扑到眼睛上,睫毛看着像是湿润了许多。

明台一边喝面汤一边试图讲话,不管他怎么往阿诚身边凑,阿诚依然不说话。

明楼也只是叫他快吃,不说别的。

明台渐渐喝不下去了。

阿诚已经吃完了大半碗,起身想去添一点面汤,明台忽然放下碗,上去推了他一把。阿诚一个没留神,碗和人一起摔在地上。明楼连忙过去扶,明台已经站在院子里放声哭了起来。

“你们都不理我!都不告诉我!讨厌……”他哭得特别厉害,不知道他们瞒着他什么,那是怎样一件事也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被两个哥哥辜负了,他心里难受极了。

这哭声来得快去得也快,偷眼见明楼抱着阿诚放在凳子上,膝盖上红了一片,他立刻吓得不出声了。

明楼攥着阿诚的脚踝,试探着弯曲他磕破的左腿,还能动,先放下心来。

阿诚咬了咬嘴唇。

明楼把他的裤腿往上卷,露出膝盖上的擦伤,伤口面积很大,不太深。明楼要了一壶开水,用手帕蘸着给他擦,然后涂上油膏。他出去远足晒伤了脖子,大姐叫他带着每天擦。

“先应个急,”他仔细看了看说明,确认创口也能用,“回家再说。”

阿诚低着头不说话。

明台抽抽搭搭地说:“阿诚哥呜呜呜呜……”

明楼怕他真的跌坏了,连忙扶着他道:“试试看能不能站起来。”没想到阿诚不动也不应声,低着头像没听见一样。明楼心里急,讲了两句道理发现没用,忍不住吼了一句:“阿诚!”

阿诚抬起头,泪水顺着脸颊一直淌下来。

明楼和明台一起慌了。

阿诚哭了起来。

刚开始没有声音,渐渐有了,到后来已经是嚎啕大哭,身体里像是个有个风箱又像有口古井,风声和水声呼啸而过,带着深沉的凉和痛,好像要把灵魂都哭出来。

明楼站在那里,一时愣住了。

他是第一次听见阿诚这样哭。

哪怕是这个孩子刚到明家的时候,也不曾这样哭过,明楼一直觉得他特别乖,但乖巧里有一点狠。就像初学写字,明台的手是松而浮的,很跳跃,但阿诚捏得牢,指尖发白,嘴都抿着,那不只是因为认真。

因为他狠。

受过苦的人,对自己总是狠心的。不狠他就不能活下来,不能好好地生长。

眼下他就哭得特别狠,简直可以称之为壮烈,明楼哄他说他都无用,明台已经吓得又要哭了,哭声把面馆老板引出来,到院子一看,说没事。

那是一个有点瘦弱的中年汉子,他在围裙上擦着手说:“让他哭。”

明楼正束手无策,闻言道:“啊?”

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我家那个小的也是这样,不足月生的,都说活不下来。有一天哭了一场,心肝肺都要哭出来似的,然后就好了。”

明楼有一点茫然,也有一点难过。

然后就好了吗?

他又走上前去问阿诚,蹲着问,目光和他齐平:“试试看,能不能站起来。”

阿诚噙着泪看他。

明楼好像忽然明白了阿诚的意思,他问:“站不起来,对不对?”

阿诚只是哭。他仿佛觉得站不起来的自己十分软弱似的,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,又不知道该怎样,这样哭的他,也觉得自己是软弱的。

明楼觉得阿诚哭进了自己心里,他觉得,自己也能看进阿诚心里。

于是他说:“疼,对不对?”

阿诚不说话。

“看着我,”明楼有点严厉地说,“告诉我,疼不疼!”

阿诚被他吓到了,收了哭声,过了好一会,他终于啜泣着低声道:“疼……我站不起来了。”

明楼一把将他抱了起来。

“这就好啦,”面馆老板笑着说,“小孩哪有没摔过的,疼没事,哭了就忘啦。”

阿诚紧紧地搂住了大哥的脖子,把眼泪都蹭在衣领上。

 

往家走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。

明楼背着阿诚,牵着明台,从田间小道往大路上去,那里有汽车在等。月亮在前头,前头就亮,身后走过的路是黑的,明台回头看了一眼,吓得抓住了大哥的裤子。

他们三个就都没回头看了。

不回头可以看前面,可以看左右,还可以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。

天上挂着七八个稀疏的星子,每一个都特别亮,稻田里有蛙声,风吹过来,稻花被吹得连成了一片。田边的旱地里种了一排葱,顶着一丛丛的花,生得特别粗大,都老了也没人摘。因为太大了,和厨娘做饭用的没法联系到一起,明台不认识,问大哥是什么。

阿诚说:“是葱。”

他在明楼背上露出了半边脸。

明台偷偷瞄了他几眼,终于有一次两个小孩目光对上,明台小心翼翼地说:“阿诚哥。”

阿诚细细地说:“嗯。”

明台高兴起来,说:“阿诚哥!”

阿诚又应。

他们这样稀稀拉拉地开始说话,说到后来,又像白天一样了。稻田里的蛙鸣也渐渐密集起来,此起彼伏的,大路上有车灯明晃晃地向他们照了过来,明楼几步跨了过去。阿诚最后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,过去是一片黑,也有一点绿。

是稻田边上的老葱,是石缝间的野草,是阳春面里的葱花,是这样的夏天。

也是这样的生命。

车子启动,阿诚在明楼耳边轻声说:“大哥,是好事情呀。”

明楼握了握小孩满是汗的手说:“嗯。”

 

明镜已经在家里等急了。

看见明楼从车里把阿诚抱下来,她冲到前面说:“这是怎么了呀!”

话没说完,眼泪已经要下来了。明台赶紧抱住姐姐的腿,阿诚也说不疼啦可以走,说完他下地试了试,不是逞强,是真的能走了。

大伤都能好,小伤当然好得更快了。

明镜叫人喊医生,又叫厨娘热饭菜,明楼把弟弟送进屋,自己先看了一圈,确认没有旁的人,悄悄地松了一口气。

一回身,发现明镜正在看他。姐姐还是插着那只碧绿的簪子,目光也比平日格外软些。

明楼装着无所谓的样子,问:“不合适?”

明镜说:“你听到啦?”

明楼点头。

“净学大人说话,这也用你操心,”明镜笑了一下说,“合适不合适,难道我就不是我了?”

明楼难得有些不好意思,把脸别开去了。

他说:“是好事情呀。”

明镜说:“我想做的,也都是好事情,这件事并不比别的更好呀。”

明楼走上前去,抱了抱她。

明镜说:“你们呀……”

不过是个电话嘛,舅公叫她回来说亲,她走个过场,推掉就是了。怎么好像一个一个,都比平时有些不同呢。

她却没有意识到,自己也忍不住叫弟弟陪她回来。

并不是不坚定,只是坚定的人偶尔也会有些柔软的情绪。

而且他们彼此牵挂。

 

好多年后。

明台有一天对阿诚说:“大姐有三个弟弟,可是我却总觉得她是我一个人的。”

明楼听见,笑笑没说话。晚上他问阿诚吃不吃醋,阿诚反过来问他:“大哥吃醋吗?”

明楼说有一点,阿诚说那我也有一点。

两个人互相看看,笑了起来。

他们心里,何尝不是把大姐当做是自己一个人的那样去爱,怕她不幸福,也怕失去她。

不过明楼的宵夜里总是多一点葱花,鲜嫩碧绿,香气热乎乎的直往脸上扑。

阿诚打着哈欠给他端过来,睫毛看着,像是湿润了许多。

明楼挑了一筷子。

先喂阿诚吃了。

盛夏天热,窗户开着,阿诚和外面窗根底下的野草闻起来一样,都像是擦得特别干净的新凉席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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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觉得大家应该都有这样的体会,一点点小事情,把心里面的悲伤难过全都勾了出来,或者大哭一场,或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,又说不清哪里不对。记得我刚离开家到北京上学的时候,突然有一天大哭了一场,原因是觉得食堂的饭菜太贵。

并不是真的因为舍不得饭钱啊。

总之写了一下柔软的明家人们。我觉得再坚定再独立的人,也是会有一些小情绪的。把姐姐当成自己一个人的来爱那里,是看了老舍先生的《小人物自述》,“我”出生的时候母亲昏过去了,小姐姐先顾着母亲,大姐姐先顾着弟弟,后来经常互相打趣,但是彼此都把对方当成自己一个的那样去爱,这不是独占欲,不是自私,是无法比较和分割的爱啊!

然后呢,一件小事顺便引出了小阿诚心里的伤痛,所以他大哭了一场。阿诚是那种能对自己狠心的人,我觉得不完全是因为他性格里有冲动的地方,是因为他生长得格外顽强。一个人努力向上的时候,就会狠,不是不在乎自己的狠,是拼命要努力的那种狠。而大哥告诉他痛的时候要说,不要怕自己软弱了。哭过一场就好了,就像面馆老板的幼子,阿诚哥也是重新活过来的人了。

而说起小时候的阴影,肯定不可能完全消失,但是人长大了依然会怕小时候咬自己的狗,却不至于连路都不敢往前走了。阴影还在,但会退却到一边,虽然始终还在,但是人已经可以立起来了。立起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,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。

还有,小明是从小都不喜欢被瞒着呢。虽然哥哥是在保护他,不愿意他难过。

嗯因为是严霜的番外嘛,可以配合十四章十五章来看。哎说起来这章本来想叫葱花的……但是忍住了。

对了对了,最后那里。阿诚哥身上都是大哥一样的味道了呦。

既然像席子,就去睡他嘛233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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