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云尽见沧浪

[伪装者][楼诚] 严霜不杀(十四)

楼诚北平七日,相关解释见第一章及文后说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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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、

 

阿诚从头发胡同23号的外墙翻出去,那里地面干爽,一片阳光。

他落在阳光的正中心,微微眯起了眼睛。

腿有点疼,但没关系。

可是肚子饿了。

一上午体力消耗太大,汗水把贴身的衣服湿透,风一吹就更觉得心慌。他在向阳的地方走过了两条街,找到一家很小的面馆。馆子太小,不像很有本钱的样子,肉太贵,所以卖的都是素面,酱油汤,比他惯常吃的阳春面要咸一些。

葱花可以自取,阿诚加了很多,碗里一片葱茏绿意。

他由碗中绿想到了杯中绿。

明楼在家用紫砂杯,在巴黎用玻璃杯,从家里带过去的龙井或是碧螺春,金贵得很。碧螺春像绿雾一样刷的一下散进水里,回甘也久,翻过一页书之后,嘴里还有前一页的甜。而龙井就更有趣。

龙井的样子像碗钉,锯瓷的那一种。

那时阿诚半开玩笑道:“大哥,我可没碎呢。”

而明楼眼睛一立:“家里就不许说碎这个字。”

瞧瞧,是他先说锯瓷的,真不讲理。这以后碗摔了可怎么说。

热乎乎的香气从鼻子里直钻进去,阿诚挑了一筷子面条塞进嘴里,他想,到北平之后他们已经不止一次谈到生死了。

他们本就是来参加葬礼的。

在葬礼上,恐怕没有人不会想到死。说与不说,死亡都在那里。

就像指甲缝里新鲜的血的味道,他用手帕裹了残雪,融成水反复擦洗,已经完全看不到痕迹了,一双纤长有力的手只是有点泛红,端着碗的指头更红一点,烫的。

时近正午,陆陆续续有人来吃午饭,阿诚吃完了一碗,又添半碗汤,才喝两口就有点困了。长条凳被挪开,又挪回原位,有人在他对面坐下,摘下厚厚的棉手套放在经年累月已经有点擦不出来的桌子上。

手套有一处开线了,露出了棉花的原色。

阿诚抬眼看他,然后不动声色地打了一个哈欠。

那人自己端面过来,像是熟客,这会儿正低头吹着面汤,一根白头发依然不太突兀地藏头顶黑发里。吹了几下他去摸筷子,阿诚看见了他的正脸,年纪倒也不太大,眼角有点细纹,比大哥应该略长几岁。

阿诚将装葱花的碗向他那边推了推。

他冲阿诚笑了笑,没说话。

那人吃面的速度不快不慢,一筷子一筷子,像写字似的,看他中指的茧子,握笔的时间也的确比握筷子的时候多得多。一碗面吃完,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手帕包,数里面的钱,老板接过面钱,客气了一声:“孔先生发薪啦?”

“临时员役,”孔先生笑笑,“才三十一块钱。”

“可不是,”老板心有戚戚,“白面以前三块钱一袋,现在都涨了七倍啦。”

“我一个人,倒也不用养活谁。”孔先生起身,准备出去。

阿诚叫住了他。

“我记得你是辅大的学生,”孔先生微微笑着说,“什么事?”

“先生在抄什么书?”阿诚问,“我进门的时候。”

孔先生道:“三朝北盟会编。”

阿诚说:“那书可长得很。”

“长就慢慢抄,”孔先生转过头去,看外面正午的太阳,“赵家已是无完土,楼上遗民拥百城。”*

那句诗他念得很小声,说完就出门去了。

阿诚忍不住想起小时候还和养母住在一起时,同一条巷弄里的私塾先生。他们有点像,又不是很像,但都是愿意抄一辈子书的人。

北平城里,这样的人大约是很多的。

果使战祸不起,积之岁月。

惜乎抗战军兴,已迫不及待矣。*

 

孔先生走后,阿诚也准备走了。他找出零钱结账,发现那副旧棉手套还在桌上。老板说留这吧,他常来的。阿诚说还没走远,我追几步吧。

他刚一站起来,又马上跌坐回凳子上。

“先生?”老板关切道,“您没事吧?”

“坐久了,”阿诚笑笑,“低血糖。”

老板问他要不要再喝一碗热汤,他摇头,伸手在桌子下面将粘在伤口处的裤子一点点撕开,然后扶着桌子站起来,略走了几步。行动还是没问题的,出门时他已恢复了正常的速度,果然在前面转角处看到了孔先生的背影。

“先生,您的手套忘了。”他招呼了一声。

孔先生双手插在棉袍的兜里,回身看他,说:“给你吧。”

阿诚一愣:“给我?”

“我看你是好人家的孩子,手都冻红了,脸倒白,”孔先生道,“这天气还来看书,不容易。”

“先生,这怎么好意思。”阿诚说。

“和我妹妹一样年纪,客气什么,”孔先生说着,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棉纱口罩,“今天新发的,也给你吧。”

他言语温和,面上表情却不多,阿诚还想说什么,他已经摆摆手走了。

简单的三言两语被风吹去,口罩上留一点若有如无的樟木香气,手套上的味道更重一些,像是藏着旧书与墨的老樟木柜子,总有一些尘土的味道。

剩下好人家的孩子站在街角,冲着太阳微笑起来。

然后他打了个喷嚏。

要是大姐在一定会数落他“怎么好直接看太阳的呀”,可是他真爱这冬日的阳光。看了一会儿才将口罩和手套戴好,两只手套之间连着带子,他是第一次用,挂在脖子上就真的像个学生了。棉纱口罩确实是崭新崭新的,热气呼出去又回来,若是大哥,他想,眼镜上一定满是雾气了。

可是脸才刚热乎了一点,他就又把口罩摘下来了。

前面有卖糖葫芦的。

在北平的寒风与暖阳里,他一只耳朵上挂着口罩,对着晶莹剔透的红果子一口咬了下去。

 

明楼终究没有送完出殡全程,他代表上海特别市送的花圈倒是随着铜鼓洋号的乐声一路去了,花圈落款的人则被客气地请出来,去吃了一顿午饭。

吃的还不错,俄餐馆子吉士林,罐焖牛肉汁多味足,他就着吃了两大碗米饭。

陈则民吃得也不少,折腾一上午,所有人都饿了。

情报处、治安军、警察局、日本宪兵队,哪边都有人来,也是挺热闹的一顿饭。情况依旧是那些情况,明楼吃饱了,三言两语把事情又推回到周一为身上,后者只是皱着眉头,却也知道再问不出什么。

无非是走个过场。

阿诚那边还是没有消息,周一为顾不上他,和警察局的人急着去审那个活着的警察,而饭吃到一半,有人又带来了新的消息。明楼从他们私语的口型上辨认出“死了”两个字,他放下叉子,知道是事成了。

他们大约已经发现了那个叛徒的尸体。

吞拿鱼沙拉还剩一半,饭桌上的人果然都走干净了,明楼慢条斯理地又吃了几口,坐上车回六国饭店休息了。人走到大厅,送他回来的司机却还一直跟着,明楼稍微走快了一些,拉开了一点距离。

正在这时,酒店前台的电话响了。

大厅里几乎没有什么人。

服务生拿着电话应道:“是,是六国饭店,您找明楼先生?您稍等,我查一下……”

明楼向前跨了一步,说:“我就是。”

他向前台走去,身后的人也跟着挪动步子。他跟得也未免太紧了一些。

明楼接过了电话听筒。

跟着的人在他背后停下,慢慢接近。

明楼说:“喂?”

那人凑近,想要听得更清楚些。

明楼突然左转身。

他抬左肘迅速砍击司机的颈部大动脉,那人痛呼一声,疾步后退,却被明楼一把抓住左手,迅速折腕下压,把人控制住了。

力道很大,几乎可以听见腕骨裂开的声音。

“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,”明楼不紧不慢地松开手,一脚把人踹了出去,“告诉你的主子,派条狗过来咬我,这不是待客之道吧。”

说完,他看也不看地上的人,将听筒放回耳边。

服务生立在旁边,大气都不敢出。而地上的人连滚带爬,喘着粗气往门外蠕动过去。

明楼用那只始终没有动过的左手执着电话听筒,他说:“喂?”

阿诚的声音从那边传了过来,还有风声。

明楼眉目略微舒展,语气却仍是严肃的:“你办得怎么样了?什么时候回来?”

电话另一边传来不太清晰的回应。

“大哥,”阿诚说,“意外之喜。”

明楼听到了风里的另一种声音。

咔嚓。

干净清脆,像是说话的时候咬碎了一块冰。他于是问:“什么?”

“我得到了新的消息,”阿诚又咬了一口山楂上面的糖衣,“和银行有关的消息。”

明楼接下来的预定行程是去拜访横滨正金银行北京分行,时间已经约好了。他听到咔嚓、咔嚓的声音通过电话线传过来,轻哼一声,道:“快滚回来。”

阿诚含着一颗山楂,鼓着腮帮子笑了起来。

唇上沾了一点冰糖屑,他伸出舌尖,小心地舔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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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赵家已是无完土,楼上遗民拥百城。——叶昌炽《藏书纪事诗》

*“果使战祸不起,积之岁月。”“惜乎抗战军兴,已迫不及待矣。”——钱穆《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》


在家更新可真难啊……

小小的过渡章,下章也是温存看伤的过渡章~

以后周二为都改叫周一为了,前边章节我会慢慢改掉。原本是想用个历史人物的名字,后来发现没必要。

图书馆与孔先生,一个侧影吧。之所以选这个图书馆也是有私心的,它是鲁迅先生参与创建的京师图书分馆那一系的,也是面向大众的通俗图书馆,在开启民智方面,和学术图书馆有着不同的意义。

末尾大哥收拾那个人只是表明一下不爽的态度,那个人只是跟着他例行监视的,撞枪口上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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