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云尽见沧浪

[伪装者][楼诚] 严霜不杀(六)

楼诚北平七日,相关解释见第一章及文后说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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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、

 

从馄饨铺出来,两人挑向阳的地方走了一阵,明楼正要往大路上叫个车,阿诚扯住他的袖子,缓缓使力,把人拉到了一家白铁铺的山墙底下。

“有尾巴。”阿诚低声道。

墙边堆着不少东西,门板和工具、碎料之类至少能在三个方向把人完全挡住,两人对视一眼,明楼当先一步跨出,向唯一的缺口走出去,而阿诚背靠着墙,在阴影里解开了大衣最上面的那粒扣子,然后极轻极轻地吐出了一口气。

这是一条背阴的窄巷,两边都不朝里开门,杂物颇多,窄处只容一人,地上的雪还是新的,几乎没什么脚印。明楼沿着这条路越走越远,脚踩在雪上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。片刻之后,阿诚看到有人在巷口探了一下头,不到两秒钟又警惕地缩了回去。

死角太多,那人不敢深入。

阿诚用脚尖踢倒了一枚厚铁圈,那像是烟囱的一部分,“当啷”一声,敲在了残破的铁水槽底部。

巷口空无一人。

阿诚等了一会儿才从隐蔽处出来,向明楼的方向走了几步,像是不放心的样子,又折了回来,他慢慢接近巷口的拐角处,仔细观察了一会儿,轻轻松了一口气,然后道:“明先生,人走了。”

他的声音并不大,明楼走得远了,似是没有听见。

阿诚提高了声音,又叫了第二遍:“明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一人自拐角处猛然扑了过来,明晃晃的匕首当空就是一划,一道寒光直向阿诚的面门扑来。

却扑了个空。

阿诚并没有如他所想背身直立,他半蹲着,比来人矮了半个身子,手中铁片自下而上,将那人从胸至咽,开了一个血口子。与此同时他急退两步,大衣像幕布一样罩下来,掩住了喷溅的血花,随后将人拖到方才的隐蔽处,用拾起来的匕首扎进了那人的脖子。

只扎了不到半寸。

那人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
明楼走回来,看看他血湿的黑色制服,皱眉道:“警察?”

阿诚依旧以大衣罩住那人的头。

铁片划出的伤口不深,血流得不少,却不会致命。但隔着厚重的衣料,他什么都听不到,只觉前胸脖颈疼成一片,以为自己快要死了,吓得晕了过去。

阿诚用雪擦了擦匕首,找到刀鞘,一并塞进了自己怀里。明楼脱下大衣披在他身上,阿诚细细检视了一遍地上的人,说:“没有枪。”

“警察局的枪也不能用。”明楼也蹲下来,指着制服上面的姓名警号说,“像是真的。”

阿诚说:“就是真的。”

披着这身显眼的黑皮,却上来就下杀手,可又不动枪,怎么看都像是来试探的。“还有后招,”明楼冷哼一声,“我们走。”

两人一起退入了深巷。

越往里面,雪越干净。阿诚踩在一地莹白里,问:“大哥冷吗?”

明楼说:“你穿好了。”

阿诚系扣子的时候听到了第二个人的脚步声,他们迅速离开,从巷子的另一头拐了出去,沿着墙奔回方才的大路,然后放慢速度,一前一后,渐渐调匀了呼吸。

这时阿诚走在前面。

明楼的手臂上搭着他染了血渍的大衣,听见一片瓦被风吹落,掉在地上,摔碎了。大约是地面上的冰太硬,那声音十分清脆,如同碎玉。他忽然忍不住轻声道:“金埋无土色,玉坠无瓦声。”

阿诚听见了却没回身,他穿着稍微大一号的衣服,身形却仍是挺拔的,明楼听见他笑了一声:“剑折有寸利,镜破有片明。大哥,我可还没折呢。”

他语声沉稳,呼吸绵长,看起来非常从容,却又随时可以出击。明楼觉得骄傲又觉得伤心,阿诚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,笑着道:“不算什么。”

“那什么算什么。”明楼说了一句绕口令。

“冰雪都曾卧过的,”阿诚说,“然后我还打了个十环,大哥,你信不信?”

明楼当然信。

我可俘为囚,我可刃为兵。

我心终不死,金石贯以诚。

他们不怕冷,不怕有形的伤痕,也不怕无形的摧折。他们都是心中有火的人。

 

一分零七秒之后,他们接近了方才的巷口。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一步一步试探着往里走,他太过小心,才走了不到一半。

白铁铺前面,对一个姑娘推推搡搡的警察变本加厉,手已经摸到了姑娘的脸上。明楼脚步稍停,然后陡然加快,风一样地冲上去,一拳将那警察打倒在地。然后他拉起阿诚,迅速拐了个弯闪进另一条小巷,七拐八拐,片刻之间已经换了好几条路。

他们跑得太快,根本没人追得上。其余的警察只来得及将白铁铺团团包围,旁边巷子里的人刚跑两步,就被发现了。

娄明海举着手走出来,掏出了证件。

又过了半分钟,明楼和阿诚跑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,停了下来。 

“他说得清楚。”阿诚说。

“本来就没有证据,”明楼说,“他是能讲清楚,能脱身,但是有人会自此对他产生怀疑。做情报工作的人就是这样,疑心生暗鬼,我们只会被当作他逃跑的同伙,他越是理直气壮,越是像个幌子。”

明楼一番话说得比平时稍快,阿诚看了他一会儿,有点想笑。他知道,他的大哥在生气。

明楼也真的在生气,方才一拳打得又准又狠,那人的鼻子大概是不能要了。

“我猜是情报处长周一为,”阿诚说,“我饿了。”

“除了他还能有谁,”明楼冲烤红薯的摊子走过去,“多少钱?”

情况越来越混乱,然而越乱越有可乘之机,阿诚买了两个捧在手上,一语双关道:“真不错……这里倒安静。”

卖红薯的老人哼了一声:“安静有什么用,世道不太平,北平城又像庚子那年似的,被日本人给占啦。”

阿诚上前一步,老人以为他要劝阻自己,摇着手道:“怕什么,我快入土的人了,还管得了那么多。”

“不是,”阿诚又给了他一张票子说,“我是想问老人家,这条巷子叫什么名字?”

“北平都叫胡同,”老人推起车道,“这条胡同是弯的,像月牙,光绪年间叫北月偃,现在就叫月牙胡同啦。”

他推着车走远,剩两人靠在墙边,吃着红薯晒太阳。

午间风小了许多,气温还低,但明晃晃的太阳带着淡而疏松的暖意,像刚出炉的鸡蛋糕一样,贴在身上也是舒服的。阿诚只喝了汤,又跑了这一场,早就饿了,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,嘴里含着东西说:“烫。”

明楼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,嘴边全是白气。

“月牙胡同,名字真好听。”他说。

他衣服背后蹭了墙上的土,阿诚看见了,腾不出手,让他自己拍。明楼哪里够得着自己的后背,让阿诚转了个身,先给他掸了半天。

手劲大了,忙着吃的人腾出空来叫了一声。

明楼笑他:“娇气。”

阿诚吃完了,依旧往墙上靠去,大哥的手劲是真的大,背后被拍打过的地方热乎乎的,空气中好像还有腾起来的尘埃。

明楼侧眼看他,那神情好像还想再加几巴掌似的。阿诚自小爱干净,他少有这样做的机会,只记得有一次下学回来,两个小的在花园里滚成一团,等自己换了衣服出来,阿诚已经搬了个小凳,乖乖地坐在门口洗袜子了。

大姐不让他洗衣服,他只要到了一双小袜子,洗完之后发现拿错了,是明台的。

明楼忍不住笑,他的阿诚是真不娇气的。

不娇气的那一个现下正眯起眼睛晒太阳,两条腿一屈一伸,显得格外修长,像往墙边戳了棵树似的。外面街上隐隐传来“炸豆腐哎——”的吆喝声,而巷口卖萝卜的小贩蹲在墙边,打起了瞌睡。

明楼说:“困了?”

阿诚点头。

明楼拉他:“别在这儿睡。”

阿诚闭着眼笑:“再待一会儿,就一会儿。”

他听着这些声音才觉得肺腑里的寒气一丝丝散了出去,那间雪洞似的仿佛要把人埋起来的屋子也远去了,所谓人间烟火不过如此,就像冬日的阳光,明知道还是冷的,但是宁可跺跺脚再搓一搓手,也要在外面多晒一会儿。

他刚才,是真的冷透了。

而明楼听他的儿化音学得好,语尾圆润而柔软,他在他声音里听出了另一重烟火家常。于是他们真的在墙边待到太阳热力稍减,阿诚睁开眼睛道:“这就走吧。”

明楼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
“大汉奸和小汉奸,”阿诚回身笑道:“两个汉奸晒太阳。”

可是太阳已经不在天空正中挂着了,于是他们重新回到大街上,捧着方才偷来的一刻时光,到人流中去了。

 

下午两三点钟,饭店里正是安静的时候。

明楼披着衣服进了房间,没一个人发现衣服内侧的血迹。阿诚进屋先泡了杯咖啡,被明楼拿去喝了,明家大少爷有时候也不那么讲究,但若是能暖些,吃喝得好些,心情总是好的。

阿诚把大哥的衣服脱下来挂好,去浴室放水了。

袅袅升起的热气里,他听见大哥叫他:“阿诚。”走出来时眉梢眼角都粘着水汽,人也被熏得暖了。

“什么事?”阿诚站在浴室门口,一边脱衣服一边说。

明楼看了他一眼,道:“袖扣。”

“是娄明海拿的,”阿诚思索着去解衬衫扣子,“除了他,我想不到别人。”

他拿了自己的袖扣,伪造了鞋印,然后又特意来通知陈则民见了松井真人,这是为什么?

松井真人和陈则民演了一出戏,就是为了假装箱子丢了吗?

如果箱子没丢的话,在哪里?

在铁狮子胡同吗?

如果箱子进了司令部,简直如入铜墙铁壁,还有任何周折的必要吗?

情报处和警察局是怎么卷进来的,周一为从昨晚就开始监视他们了吗?

娄明海有什么值得松井忌惮的,他又为什么要陷害我?

所有的问题如同一团乱线,最终都指向娄明海的身份。

“他不是周佛海的人吗?”阿诚直觉这是解决一切问题的关键,他沉吟着说,“他身后,还会有谁呢?”

“你漏掉了一点。”明楼冷静地指出。

“漏了一点……”阿诚飞速思考,有一个答案在脑中盘旋往复,呼之欲出,“我知道了,在南京的时候我们就被监视!在南京……”

而明楼打断了他。

他站在阿诚前面,像一座山一样:“我是问你,袖扣不见了,你真的不知道吗?”

阿诚下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。

他有许多下意识的小动作,包括紧张时舔嘴唇,包括穿脱衬衣时都习惯用手扯住袖口,包括穿好或是脱下来之后,从肩至袖,细细抚平。

“大哥……”阿诚抱着衬衫,轻声道。

“叫我大哥是吧!”明楼扔下一句话,把人推到一边,自己进了浴室。潮湿绵密的水汽扑上来,眼镜蒙了一层雾,他摘下来扔在洗手台上,转身将热水调得更大了一些,说话也仿佛有回声似的。“吴佩孚死了,有人送花圈,我死了,也有人送花圈,”他说,“你呢?你要是死在这里,花圈都没有一个!”

阿诚走进去,他想说我不要花圈。

可是他没有说。

明楼让他进去,水很烫,但他还是跨进去了。“你曾经问过我有没有设想过死去的情景,”阿诚浸在水里,闭着眼笑,“当然,大哥。”

人都是要死的。抗战以来多少人毁家纾难,昼夜之间又有多少人陨落如星,他一直做着先他离去的准备,却也把同生共死当做愿望。

在满室蒸腾的热气中,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明楼听见他说:“他们好像离开了大地,两个人变成了星星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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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也算是钻过北京的胡同,吃过烤红薯了嗯。

我觉得我今天画风特别不对,是不是有点太软了……我好方,是不是要修改一下……

就是觉得上章阿诚哥受委屈了,需要缓一缓。

最后一句其实是情诗来着……【所以说楼总没走呀,他留在了浴室里,和诚哥一起玩水啦,大家脑补,我就不写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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