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诚北平七日,相关解释见第一章及文后说明。
三、
1月23日送库,1月24日出殡,北平自朝而暮,车马喧豗,塞满了吊唁送殡的来宾。临时政府首脑王克敏带着一众心腹去了青岛,剩下华北方面军特务部、兴亚院华北联络部、以及临时政府行政、议政、司法委员会和各级日本顾问,还有平津冀鲁等各地的地方政府、新民会等方方面面的代表,一共好几百人,把一个偌大的六国饭店塞得挨挨挤挤,举目皆是名流,仿佛一场再热闹不过的盛会。
附近的北京饭店、长安饭店、中央饭店,每一家皆是如此。这一场红白喜事,原本就是中国人的白事,日本人的喜事。
明楼笑得脸都要僵了。
汪精卫发过唁电,但南边真正来的人不多,陈则民只是露了个脸就不见了,阿诚拿了些吃的给明楼,凑到他耳边说“还在睡觉”,顺便换下了他手里的酒——白葡萄酒,据说喝红酒颜色太冲,对死者不敬,真是中西合璧的时髦禁忌。
“十点了,”明楼确认了一下四周的情况,对阿诚说,“有头脸的都走了,剩下些小鱼小虾,我们也去睡觉。”
“小鱼小虾?”阿诚低笑,“里里外外不知道有多少日本人,明先生好大的口气。”
“都不是目标。”明楼的金丝眼镜恰到好处地反射出灯光,“再说,有多少个,你不知道?”
“不算外面的宪兵和警察,这里一共有一百三十八个日本人。”阿诚抿了一口明楼的酒,“真难喝。”
明楼挑了一下眉毛。
“我没数,但我看到了宾客名单。”阿诚又喝了一口,“那个一直同你搭话的,是临时政府情报处处长周一为,眼睛很毒。”
明楼微微侧身,看见周一为在人群中遥遥向他举杯,他竟是一直看向这里,明楼迎上他的目光,然后打了个哈欠。货真价实的哈欠,并不是伪装的一部分,然后他从容退场,进房间的时候打了第二个,把阿诚也传染了。
两个人都困了。
套间不大,里间一张大床,外面一张小的,适合带着随从或是贴身护卫的高官们。明楼和阿诚各自坐在大床两边,窗帘拉开一道缝隙,并不见雪,也不见有月。
阿诚漱过了口,从唇至咽,一片凉意。
明楼摘下眼镜,面窗而坐。
阿诚问:“在看什么?”
明楼说:“看雪。”
阿诚说:“徐州的雪就很大了,不知道北平还会不会下一场更大的。”
明楼说:“会下的,起风了。”
那人的尸体被拖走时掉了一只皮鞋,穿着旧棉袜的脚在机场跑道外的残雪上只留下一点轻微的痕迹,长长的一道,直到视线尽头,风刮起来,一转眼又快不见了。
下雪好,干净。新雪落下,什么痕迹都遮过了。
过了许久,阿诚说:“像是溶血性毒物,我看不出是什么。”
那位华航的课长显然不是心脏病发作猝死,他在走过来搭讪的时候,曾经以极小的动作倚靠在阿诚的座椅上,一只手微微垂下,正对后面陈则民的咖啡杯。机舱很小,座位间离得也近,阿诚在那一刻听到了后座陈则民的呼吸。
他的气息稍微急促了一些,他当然没有在睡觉。
而黄莺的呼吸却忽然听不到了,她在屏息。
下毒的人手法专业,但有人比他更专业,一刻之后阿诚借着捡箱子查看机舱尾部,发现那人已经没有了气息。这期间只有黄莺同那人交谈了一句,她说:“先生看见我的耳环了吗?好像掉在座位底下了。”
同样是用毒,她比他专业得多。
一切都做得迅速而隐秘,倘若只是一场平常的刺杀,飞机中途停靠在徐州时,陈则民大可以实情告之,并要求保护,飞机上的其他人也会被一一调查,务求牵出刺杀者的同伙,一时半会儿是完不了事的。然而日本人说人死于心脏病,对其他人不审不问,只是派兵上了飞机,将一干人依旧送到北平。
他们保的是什么?藏的又是什么?
夜里两点,阿诚从走廊里迅速闪进房间。
明楼不知何时醒了,正倚在床头,就着台灯的光看报纸。昨日的《新民报》,每个房间都有,在一进门的桌子上,同水壶茶叶咖啡杯放在一起。阿诚走过来,将揉成一团的纸在台灯下展平,也是报纸,日文的。
东京日日新闻社的副刊,有缺损,看报道南京战况的情形,应是两年前的,有人用钢笔在右下角日本陆军大学联谊会的启事上画了一个圈,大约当初是因为这个被保留下来,后来没用了就拿来包东西,团得皱皱巴巴的。
“这是从陈则民房间的垃圾里找到的。”阿诚说。
明楼看了他一眼。
“看我做什么,”阿诚笑,“我可没有动手翻。”
高级酒店住的人多有夜生活,往往过了凌晨要收一次垃圾,这批垃圾会在夜里四点从杂役室统一清走,阿诚去的时候上半夜的清洁工交班休息了,下半夜的还没有来。
“旧报纸可以卖钱,他展平了放好的,数量不少,我拿了这张有记号的。”阿诚说,“据说陈则民一直在睡,但他的房间叫了一次送餐服务,这张报纸上沾了红焖大虾的汤汁。”
明楼将报纸拿起来,对着光细细地看。
一些细小的粉状物从报纸的褶皱处掉出来,扑簌簌地落在床头柜上,针尖样的,细看发现是木屑。阿诚吹了口气把粉末吹散,差点吹到明楼的睡衣上,他笑了一下,接着认真道:“看来我猜得没错。”
明楼用手指点点床头柜,道:“陈则民的箱子。”
实木家具表面光可鉴人,手指划过不会有任何痕迹。阿诚想起他经手过的箱子,开箱检查时只一袋文件和一个很大的木匣,像是妆奁盒子,里面塞着些纸,黄莺说是木器,陈省长给北京故交带的礼物。
然而做工精细的酸枝盒子不会掉淡黄的木屑,那箱子的重量也微妙,用阿诚的话说,就像是“盒子里又装了二十根小黄鱼,绝不像是空的”,在明楼略带质疑的目光下,他将说法修正得更严谨了一些。
“应该在十五根到二十根之间,”阿诚说,“一两一根的那种。”
就是说,木盒子里还有个不太重却也有些分量的东西,用纸裹着,纸里头还有木屑。惯走码头的阿诚太熟悉这种包装方式,报纸用来缓冲防震,里面还有一层木条钉成的架子,用来固定不太大的、精细的、易碎的金贵物件。
钟表,或是瓷器。
到饭店之后,箱子里的东西被拿出来检查,然后重新包装,填充的旧报纸被随手扔掉,房间里就有新的可以替换。能让陈则民如此小心对待,一路上装作平常模样,连遭遇刺杀都只能含混过去的,究竟是什么东西?
倘若只是他自己收的什么值钱玩意,要带到北平送给什么人,能有那么大面子指挥得了飞机上和徐州的日军吗?能请得动黄莺这般深藏不露的人随行吗?
“会是情报吗?”阿诚问。
明楼思索着道:“按理说不会,军方或是政府的情报不会是这种传递路径,特务机关会直接插手,特别重要的东西重兵护送就够了,今天这样,倒像是有人私下里打了招呼。”
如果不是东西特别重要,就是要这东西的人特别重要了。但是在没有更多的信息之前,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。
冬日夜长,距离天明还有至少五个小时。
天亮的时候,是阿诚先醒。
也是阿诚先睡的。
他们靠在床上说着话睡去的,衣裳都没脱,讨论了箱子又讨论飞机上的那个人,他记得自己问大哥,是军统的人吗,大哥说不知道。
不知道他是哪边的人,重庆、延安,还是民先队,或是其他救国组织。
能做到日伪航空的课长,想必也是有过一段漫长而艰难的伪装生活,他知道箱子的存在吗?他的任务仅仅是杀掉陈则民,还是另有其他?
这些都成了秘密,风吹雪去,永远不会被人知晓。
只有尸体口袋里熟悉的铁质药盒稍微露出了一点端倪,阿诚看见了。
那药明楼也吃过十几盒,治头痛的,盒子上“131”的字样是药厂的徽记,1932年1月31日,他们的总经理因为支持淞沪抗战被日军杀害。
为了这标记,明楼曾经舍不得扔,藏在书房的角落,攒了好多个,后来家里不太平,只能都处理掉。
爱国,原本就是爱国者最大的秘密。
如果有一天,阿诚想,我也将这样死去。
也许有一天,明楼想,我们也将这样死去。
在黎明到来之前。
然而对于战士来说,未知的艰险总是早早地就来敲门,比黎明早,更远在死亡与战斗停止之前。
阿诚披衣开门,娄明海站在外面,交给他四枚铜胎蓝地烧瓷徽章,中间有个凸起的吴佩孚戎装半身像,蓝边上是“吴佩孚将军治丧委员会”的字样。“明诚先生,”他恭敬道,“这是政府发给所有来宾的纪念章,请转交给陈省长和明先生,还有黄莺小姐。”
阿诚说:“陈省长的房间就在楼下。”
娄明海道:“听服务台说,黄莺小姐让饭店叫了个车,随陈省长起早访友去了。”
“访友?”阿诚疑惑道,“这么早?”
“也许是怕误了白天的祭礼,”娄明海说,“曾有一位叫做松井真人的先生将电话打到前台找陈省长,大约是等急了。”他始终微笑,除了起得太早打扰了长官这一点,表现得像一个最称职的秘书。
阿诚看着他离去,然后关上门,几步跨进里间,叫道:“大哥!”
明楼坐起来,面色凝重。
阿诚的心也跳得快了一些。
他们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!
松井、陈则民、苏州、南京、日本陆军大学!
有一个人可以将这一切的信息串联起来,他也姓松井,身份重要,曾与陈则民有旧,如今不在中国。
松井石根。
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,曾任日本华中派遣军总司令,1937年率日军侵占南京,纵容部下展开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,迫于国际舆论的巨大压力,日本政府去年将其召回,现任内阁参议。
他不在中国,陈则民是要将东西通过别人交给他,甚至那可能原本就是他留在南京的东西!
明楼和阿诚对视了一眼。
他们都想到了木盒旁边的文件袋。
与此同时,北平的街道上远远传来乐声,九音锣裹挟着笛与笙的呜咽,一声一声由远而近,死者已矣,今天的哀乐班子已经起来了,丧钟还会远吗?
吴佩孚死后的第51天,终于到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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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节一律胡编。
归根结底这只是个爽文而已。
药厂哪里是方舟提到过的五洲药房项松茂。
陈则民确实北上祭祀吴佩孚去了,但是没有送过什么东西。百度说陈和松井石根是同学,大多数历史小说都采用了这个说法。我查了一下,这应该是讹传。松井一路上的军校,陈毕业于日本法政大学,最早是1946年的民国报纸上,战后揭露陈的汉奸行径时,曾指出陈早年在日本求学与松井相识,又有人指出陈娶了日本老婆,这个日本老婆和松井有关系,姑且听之。
我感觉北平这篇,我会写得比方舟长……
终于把偷什么情报编出来了,文件袋里是一些松井对华中战局和日本军力的分析,这部分虽然有些过时了,但是他同时对经济掠夺也有一定的看法和参与,还有些与汉奸往来的记录,他的笔记还有一定意义。
还有在当时可能没那么重要,但在今天,始终都应该努力收集的,南京大屠杀的证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