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云尽见沧浪

[伪装者][楼诚] 严霜不杀(二)

楼诚北平七日,相关解释见 第一章 及文后说明。


二、

 

一只手提箱是从上海带来的,放随身物品和文件,阿诚在成衣店隔壁又买了一只大而轻巧的藤箱,放两人的衣服。冬衣沉,装好之后明楼从内间出来,拎过来掂了掂重量,阿诚就让他一直拎到车里了。

“不沉吧?”阿诚笑着问他。

“有一点,”上车之后明长官问,“你都买了什么?”

阿诚说:“最厚的。”

明楼问:“枪呢?”

“飞机带不了,”阿诚答,“我打听过了,这一路会经过不下十道检查,到北平找一支吧。”

气氛在这样简单的对话里突然凝重起来。

明楼摇下一半车窗,仿佛在看外面的街景,小贩的叫卖声和冷风一起灌进来,他的声音也抓住了一点糖粥藕的甜味,虽有些严肃,却仍然显得和平日一样有温度。

他说:“组织也有任务。”

阿诚手握方向盘,微微欠起了身子,如一张悄悄开始蓄力的弓。车拐了个弯,慢了下来,风里的甜味渐渐淡去,换成牛肉锅贴和鸭油烧饼的勾人香气,甚至有卖茶叶蛋的小女孩试图敲车窗玻璃。明楼敲了敲阿诚的肩膀,要走一张零钱,继续道:“见机行事。”

阿诚微微一愣。

后座的明长官已经开始剥茶叶蛋的壳了,阿诚很快明白,问他买了几个。

“有你的。”后视镜里的明楼举起手里的三个蛋,还用指头一个个点了一遍。

意思是有三个人在暗中跟着。

阿诚看见了,把车开到路边停下,顺着来路跑回去,过一会儿端了一碗糖粥回来,说:“也有你的。”

明楼用勺子,阿诚直接就着碗喝,两人在车里迅速分吃了这顿热乎乎的有点迟的早饭。出来时在汤山别墅吃过西餐,冷冰冰的分量又少,买完衣服又饿了。阿诚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有点想家了,虽然他们才刚刚离开一天。

“北平的豆浆油条不知道好不好吃,”明楼指指外面的摊位,“南京的就好像不如上海,还是家门口李伯的最好,谁也及不上。”

阿诚放下碗,又下车给他买了几根油条和一碗豆浆,“看着还不错,尝尝吧。”

“要加糖。”明楼说。

“加了,”阿诚笑,“是桂花糖粉。”

这不是开桂花的季节,两个人却由此聊起了桂花茶和桂花点心,直至回到宿处,再坐政府的车到机场,谁都没有再提跟任务有关的一个字。

因为之前他们已聊过了一整夜。天明时明楼拍拍枕头,要求阿诚睡一个小时,他自己却不睡,阿诚问他怎么办,他也说见机行事。

抵达南京之后,明楼去赴陈则民的宴请,而阿诚只来得及传递出消息,就被送到了汤山别墅。自此两个人的行动全部处于严密监视之中,阿诚不用回头,就知道会有人问卖糖粥和茶蛋的人,自己跟他们说了些什么。

好在两人之间的交谈不受限制,好在成衣店的联络点第一次启用,并未引起怀疑。

但他们仍然只得到了四个字的指示。

北平远在万里之外,不到一天的时间,能做的实在有限,没有那边的具体情报,没有情况说明,自然也没有更具体的任务,他们只能先行上路,见机行事。

前路渺渺,有些艰难。

明楼望着窗外发白的天光说:“没关系。”

不难要我们做什么呢,阿诚在他旁边翻了个身睡着。

 

南京万里无云,据说北平那边的雪也停了,飞机于下午两点准时起飞,中华航空道格拉斯DC-2型客机,准乘14人,机舱的空间有些局促,暖气还算足,坐在后面的陈则民已经靠在女秘书的肩膀上打起了呼噜。

陈则民快六十岁了,一副老派精英的行头,他毕业于日本法政大学,在上海当过律师公会会长,苏州沦陷后出任地方自治委员会会长,又一路从维新政府教育部长做到江苏省长。

据明楼所知,他并不是一个沉迷酒色的人。

自然,这样的人对权、钱、色哪一样都不会松手,但这两天他表现得实在夸张了些,半夜敲明楼的门时就差把半裸的女秘书直接塞进来,明楼婉拒后,他的手又迫不及待地放回到女人的胸脯上。而此刻,他正在同机日本人的高声谈笑中睡得纹丝不动,不知是太迟钝,还是太有定力。

经过了机场的两重检查,飞机上升至平流层之后,第一轮机上检查刚刚完毕,阿诚表现得殷勤周到,主动出示证件打开行李,还礼貌地招呼着其他人。陈则民的箱子有三个,每个都很沉,他帮着拿下来又帮忙放好,借着来回走动的机会,观察了飞机上的每一个人。

陈则民醒了一会儿,又睡过去。

阿诚坐回到座位上,用尾指指尖在明楼的左手掌心写字。

据他观察,机上驾驶、机械、通信、服务人员共四名,全部都是日本人,乘客里有八名日本军人,是日本军特务部派驻到伪政府里的顾问及辅佐官,他们看似随意,但谈话中没有任何一个字与军政相关,听不出什么。原定一起出发的立法委员张桐另有公务,晚一天出发,剩下的六名乘客,除明楼、阿诚、陈则民及其秘书黄莺之外,还有昨夜自称在周佛海那里见过明楼的政府秘书,他叫娄明海。

明楼和阿诚对视了一眼。

这个名字实在太有趣,与其说是巧合,不如说是刻意为之。

阿诚也在他手心里写了个“化名”,又画了一个问号,最后一个点就点在掌心,微微有些痒,最后一排乘客上厕所时经过,饶有兴致地问:“这是在看手相?”

“在帮先生看姻缘线,”阿诚微笑,“先生的桃花运是很好的。”

明楼叱了他一句:“道听途说。”

“我看说得有道理,”那人笑,“这位先生的姻缘线深而长,多半已和异性有夫妻之实或是亲密接触,就差一个夫妻的名头啦。”

明楼问:“这位先生怎么称呼?”

那人看出明楼不高兴,却全不在意,自我介绍说是中华航空上海支社财务课的课长,去北京述职的,阿诚陪着笑说了几句客套话,那人去完厕所就回座位去了。

明楼哼了一声。

阿诚唇角上扬,被明楼看了一眼,连忙低下头,接着往他手心写字。

两人通过这种方式交谈了一刻钟,彼此都觉得陈则民不对劲,娄明海是政府安排给明楼这趟北京之行的助理,而以省长的级别,不带随行人员,只带一个娇滴滴的女秘书,这实在有些奇怪。

正在这时,飞机遇到了颠簸。

手提箱放在阿诚脚边,随着飞机的倾斜滑到另一侧,有个日本人哈哈笑着用脚踩住,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些什么,阿诚只是笑了一下,系好安全带,没有理他。

直到气流过去,阿诚起身走到那边,蹲下身去拿箱子。

日本人仍然踩着不动,口中发出刺耳的笑声,他的同伴也跟着一齐起哄,日本服务人员靠在一边笑,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。

陈则民也醒了,却依然装睡,又或许他一直都在装睡,只是现在脸色不太好看了。

往常在政府里,日本人或许还会对他们假以辞色,但此刻飞机上只有他们这些人,哪怕是伪政府的高官,也毫无尊严可言。

人对狗,本就是不需要特别给予尊严的。

阿诚用手轻轻拉住了箱子的提手,用日语礼貌地说:“先生,请您抬一下脚。”

日本人看着他笑了几声,居然真的抬起了脚,然而他几乎是瞬间又把脚向着阿诚的手重重地踩了下去,却踩空了。

他都没有看清阿诚是什么时候收回的手,气急败坏之下,站起身一脚踢在箱子上,将箱子一直踹到了机舱的另一头。里面的文件乱七八糟散了一地,阿诚装作慌张的样子去捡箱子拾文件,明楼站起来,不动声色地往后看。

“你看!”黄莺叫了一声,陈则民也站了起来。

所有人都站了起来。

阿诚缓缓起身,往旁边让了一下。

所有人都看见,他身旁最后一个座位上,那个曾过来凑热闹看手相的华航课长,无声无息地从座位上滑倒,一只苍白泛青的手落在地面上,压住了一张写着“东亚共荣”的字纸。

 

飞机上死了人,经停徐州的时候费了好些功夫,宪兵警察一趟趟地来,然而最终只是告知大家那人死于心脏病发作,又把他们送回到飞机上了。

日本顾问们上了别的飞机,这架次上的空位补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。一路无话,到北平时已是深夜,华北政府成立的吴佩孚治丧委员会派了车来接,陈则民搂着秘书上了一辆,剩一辆给明楼、阿诚和娄明海。来吊唁的人多,政府的车不够用,这辆是车行雇的,司机穿得挺体面,却禁不住冷风吹着肚子疼,和一边拉大车的结伴上茅厕去了。

阿诚立在雪地里搓手。

北平是真的冷,冷到骨头里,机场外面是铁丝网与壕沟,探照灯照不到的地方就是一片黑暗,什么都看不见,风里有土的涩味,那味道也被冻硬了,硬生生戳进鼻孔里。

明楼坐在车里,阿诚上车的时候他说了一句:“看什么呢。”

阿诚说:“看雪。”

看这古都脏污的雪,与无尽的黑夜。

司机回来,车子往城里开,过一阵才见了灯光人声,北平没有上海热闹,巍峨的城楼在夜里只能看见黑黢黢的轮廓,日伪检查岗和原来租界的高楼交替出现,灯光一霎刺眼,一霎迷蒙,越发让人看不清来路。快到饭店门口时阿诚下车,也不拎箱子,先到街边小摊上买了四个糖火烧,站在背风的门廊下吃。

明楼过来,他分给他一个。

怕大哥吃进去太多冷风,剩下两个他又还给卖烧饼的老头了,老人冻得瑟缩,饭店的门卫正要赶他。

明楼捧着滚热的火烧,和阿诚两个,在北平的冷风里小口小口地吃,他想起早上的糖粥茶蛋,想起家门口的豆浆油条,想起成衣店的掌柜一边量身一边对他说:“北平冷,先生多穿点。”

他还说:“能做什么,就做点什么吧。”

见机行事,尽力而为,四面是敌,唯有如此。

可是,阿诚想,我们都没有救下飞机上的那个人。

而北平之行才刚刚开始。

车行的司机呛了口风,一边咳嗽一边道:“这两位先生是真饿了,吃得这香,爷们刚拉了一大泡,看你们吃又饿啦!”

娄明海办完手续从饭店里出来,把那人骂走了。

阿诚跟在明楼后面,走进灯火辉煌的六国饭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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飞机上的事下章说。

死的是抗日者,行刺不成反被杀了。这里面有猫腻,跟日本人有关,所以草草了事了。

写到北平,我感觉我的画风都变了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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