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云尽见沧浪

如此夜

他仔细地看明楼的脸,眉间的纹路,微微颤动的眼睑,还有嘴角的痕迹——这是长久的克制隐忍带来的痕迹。明诚知道,自己的嘴角也有类似的印记。在他们还很年轻的时候,这些东西就像春天的雪,荷叶上的露珠,黎明的月亮,稍纵即逝,但不知何时起,它们会永久伴随着他们。


读您的文字,不知不觉也开始克制隐忍。有一团情绪梗在喉头,我宁愿它梗在这里,不怕咽下去痛,是怕它百转千回。

是虐的,特别心疼。

可是我竟然想用“好”来形容。不是文,文一向是好的。而是他们,早知道他们这么好,也必然这么好,今日见了,果然这么好。

我昨天说看盐的故事,觉得他们老了很好,因为在小孩子眼睛里,没有什么能改变他们了。但今天觉得,其实他们早就不会变。

大姐、明台、阿香、盖上的家具、不用的房间、放了一年多的糖,一切都在变,变得远去,但这一切不是对他们的消磨,也不是摧折,而是峭风梳骨,骨头缝里痛一直都在,可也有一轮明月始终沉甸甸光亮亮地压在心上。

就像隔着眼镜片上的雾气,我把每一个字咬在嘴里,然后想摸摸大哥的脊背,想摸摸阿诚哥的肩膀。

特别爱您。

这样锋利与潮湿的夜,这样广大深沉的痛,这样永不停息靠近天亮的姿态,这样渐渐走远却从未真正离开的爱与温暖。

这样永远不会改变的并肩。

这样好的他们,这样好的您。

让我心如寒铁,又热肠如沸。





mockmockmock:

*今天份的灌酒梗。还是送给 @隔山灯火 灯灯老师。

*原著向。大姐去世&明台离开后。具体时间,也就是41年的某一天吧。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。



明诚把车停进车库后,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先一步下车进了大屋的明楼。

明楼醉了。他实在是放不下心来。

今晚明楼被南京行政院来的人请去赴宴。上峰前来莅临指导工作,明楼这种在财政部挂了财政顾问一职的,又有周部长的心腹这一层关系在,就算不提特务委员会的名头,被请去奉为上宾,倒也不算意外。

声色犬马抑或是纸醉金迷,这些年来明楼是见得多了,觥筹交错之间,自是谈笑风生,被专程叫来作陪的某电影女明星娇滴滴地前来敬酒时,他也一一笑纳。一席酒宴吃喝到最后,席上诸公中有的自觉喝出了情分,已然不见外地叫柜上伺候起了大烟。烧烟泡的都是些眉目姣好的年轻女孩子,一例有着雪白的脸和胳膊,红唇隐没在灯光投下的阴影深处,青白色的烟气袅袅地从她们的唇间飘散在金碧辉煌的屋子里。

行政院的要员们来,伺候的当然是最好的鸦片膏。烟土那独特的香味很快就整个屋子都是,不抽烟的另有女招待陪着去更衣,座中有人见明楼一不抽大烟二来不挑女招待,便笑着搭话:“早就听闻明长官严谨自律,从不流连酒色,有一次,我亲耳听到汪夫人向她的朋友夸奖您,说她所知道的真君子,汪主席自不必说,'上海的明楼也可算得上一个'。”

最后一句话故意带上了点白话口音,乍一听,还真有三分相似。

对这样一番露骨的恭维,明楼不置可否地一笑,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巧的雪茄盒,倒出根刚抽了没多少的烟,在那人的注视下点了,沉沉吸了一口,这才说:“足下过誉了。我只是另有所好。”

说完又伸手从杯盘狼藉的桌上拿过还有大半瓶的干邑,先是给对方斟了半杯,才给自己面前的杯子满上,叼着烟含糊地又开了口:“我有头痛的毛病,酒色按医嘱是都不该沾,但我改不了贪杯的毛病,所以另一项,只能忍痛割爱了。”

南京来的客人听他这样说,关切地靠近一些:“哦?头痛?看过大夫没有?”

明楼的烟抽得很急,酒喝得更快,眨眼间小半杯就入了腹:“中医西医都看过了,药也吃了不少,都不济事,恐怕是先天的毛病。不过喝了酒,就好多了。”

“明长官可要保重身体啊。”那人顿一顿,又说,“我以前也有头晕目眩的毛病,吸了这阿芙蓉,倒是很见效……”

他又招手,叫来一个年轻的姑娘:“来,过来点个烟,好好伺候长官。”

明楼还来不及拒绝,那小姑娘已然在明楼脚边跪了下来,动作十分熟稔,不像是点大烟,倒是像坐在闺房的窗前打绦子或是绣花。从明楼的位置看过来,恰好能看见她藏在袖子里的一小截胳膊,皮肤紫得发青,也不知道是烟瘾上来自己掐的,还是被人打了。

他看了一眼,又转回目光,微笑着寒暄:“实在不瞒您说,这大烟我也是试过的,对我也没什么用处。还是喝酒来得见效些。“

“这烟土是专门从英国寻来的,印度货,精炼的好烟土。别说上海,就是南京也不容易寻到。明长官要是从来没抽过,我也不好强求,既然抽过了,倒不如试上一管?“

说话间小姑娘已然点好了烟,小心翼翼地递到明楼的手边。

事已至此,明楼也只能放下雪茄和酒,在对方充满好意的笑脸里,慢腾腾地抽了一口。

只一口,他便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,咳到后来,整个烟枪都端不住,摔在了地板上——苏工的象牙烟枪,一下子就跌成了两截。

那点烟的小姑娘起先还只是害怕,看到烟枪碎了,蓦然间没了人色,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半天,硬是不敢落下来。劝烟的那位见状,只觉得失了面子,扬手朝着姑娘就是一记耳光:“混帐东西,叫你好好伺候明长官,就这么伺候的?”

打完一记还要再来一记,可这一次却没得手——明楼轻轻把他拉住了,咳得通红的脸上有一丝苦笑,仔细一看,仿佛还有点尴尬似的:“丁兄见笑了,是我没福气消受你的好药。算了,要是动静太大,扫了其他同僚的雅兴,那我就真的抱歉了。”

可这时除了他们,其他人俱在销魂乡里,倒还真顾不上明楼这点动静。那丁某人忙离座而起,亲自给明楼抚背顺气,同时也没忘记不轻不重地朝女招待身上踢了一脚:“真死了?”

她挨了一脚,也不做声,急忙站起来,站到明楼身后,轻手轻脚地为他顺气。

明楼断断续续咳了半天,总算是止歇下来:“烟是好烟,只是我今天就不抽了,前些日子又着了凉,还是喝酒吧。”

“哦,那实在不巧。这样,今日既然无缘,那稍晚我叫人送些到贵府上。”

对此明楼也不拒绝,只叫那年轻女招待给他们倒酒:“那就多谢了。来,我敬丁兄一杯。”

……

明楼几乎是被抬到明诚面前的。

以明诚的身份,今晚轮不到他上桌,所以吃过晚饭后,他就坐在在餐厅的大厅里等明楼下酒桌。过来的路上两个人已经商量好了,会想法子尽早地结束这段饭,但明诚怎么也没想到,第一,这顿饭结束得这么快,第二,明楼喝得这么醉。

他把明楼从那姓丁的处长手中接过来,让明楼大半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,把人扶稳了,才开口:“丁处长,我家先生这是……”

丁某人也没想到明楼这么不能喝,半瓶干邑三两花雕就醉成了个死狗,尴尬地说:“明秘书,我一直听闻明长官千杯不醉……”

明诚当即沉下脸:“这上海滩,关于明长官的传闻不说一千,也有八百,难道还一一都要去证实吗?若是有人传明长官刀枪不入,是不是还要往他心口来上一枪?”

丁某是早听说明楼有个厉害的秘书,但厉害到这样丝毫不给人一点颜面的地步,还是叫他大为意外。他本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,各种场面都见识过,但看见这样的一个高瘦的青年没有预兆地沉下脸,不知怎么,后背凉了一凉:“呃,明秘书,要不,让我们的车送明长官回去,您陪他坐在后座,也好照顾。”

明诚冷冷看他一眼,搀扶着明楼,朝餐厅走去。

走了两步,明楼毫无预兆地挣扎了起来,明诚轻轻喊了一声“先生?”只见他又转过身,费力地一笑,朝跟在丁处长身后的那名女招待招招手,示意她上前来。待小姑娘怯生生地走到面前后,他瞪着眼睛看了她半晌,忽然伸手,在她脸上摸了一把,然后也不知是从哪里掏来的一大把钱,直接塞到她的胸前:“赏你的。伺候得好。”

说完这句话,明楼心满意足地一阵傻笑,这才踉踉跄跄地拖着脚步,在明诚的搀扶下,一齐走出了餐厅大门。

车子拐上另一条街后,明诚听见后排的动静,往后视镜里一看,只见明楼用劲扯掉西装外套衬里上绣了他名字缩写的那一小块布,然后摇下车窗,把外套用力扔了出去。

衣服刚一落地,就有不知道从哪里串出来的小孩子,争抢起来。

“大哥?”

明楼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醉意,冷冷地说:“他们抽大烟。”

其实明诚早就闻到了这股子气味,不仅有大烟的味道,还有酒味,女人的胭脂味,搅和在一起,沉甸甸油腻腻的,叫人反胃。

于是明诚也摇下前排的车窗,让风快快地灌进来。

“您喝了多少?“

明楼按住额角,任由自己松懈下来,靠在椅背上:“反正把自己灌醉了。”

“烟呢?”

“一口。为了不抽,只能喝酒。”

明诚沉默了。

他不说话,明楼反而开了口:“阿诚,可以开快点。我们早点回家。”

过了三五秒,又或者更长,明诚接话:“您要是吐在车上,还不是我来收拾。”

明楼无声地笑了一下,明诚轻轻地把油门往下再踩了一点。

到家后明诚先把车子停在大门口,正要亲自扶明楼下车,明楼已然推开了车门:“明天要下雨,你把车子停进车库里。我没事。”

明诚也知道明天有雨——他的肩膀痛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——却不知道明楼是怎么看出来的。他正暗自疑惑,明楼难得地主动给他解了惑:“你肩膀是不是痛?在餐厅里都僵了。”

明诚不能答是,也不能说不是,又一次沉默下来,也就是这一瞬的迟疑,明楼已经掏出钥匙打开门,先进屋去了。

等明诚停好车也进了屋,他发现要找到明楼在哪里,一点也不困难。

这并不是说两个人真的心有灵犀到了无所不知的地步,而是明楼自己留下了线索:明大少爷一进门,先是扯了领带,然后是衬衣,再是西裤、皮鞋和袜子,人走在哪里,衣物随手也就丢在了哪里。他说是醉了,但还是记得手表搁在浴室外头,眼镜却带进去了。

明诚跟着收拾了一路,走到浴室门口,手本来已经摸上了浴室的门,想一想,又收回来,把衣服丢在沙发上,转头给他找水和糖去。

明镜去世后,阿香也走了——她娘家人不准她再给明家帮佣。辞工时是阿香姆妈来的,话说得很客气,说是姑娘大了,跟着明大小姐见了这些年的世面,但再怎么样,还是个乡下丫头,将来还是要家嫁人的。她年纪也不小了,该回老家收收心了。

可话说得再客气也没用,来辞工时,阿香的姆妈的脸一直绷得紧紧的,根本不拿正眼看明楼和明诚。明楼知道,但凡稍微有点骨气的人家,也不会叫自己的女儿在大汉奸家里做工。之前阿香之所以没走,是因为大姐在。

可大姐已经不在了。

明楼没有挽留,只叫明诚给阿香多开三个月的工钱。这钱阿香的姆妈没要。明诚便挑了一些大姐生前买来还没来得及做的料子,明楼则找了对大姐常戴的耳环,说这是大小姐的东西,布料等阿香将来嫁人时可以做衣裳,首饰嘛就留个念想。老太太这才收了,拐着小脚出门,不肯要明诚送他去搭船。

送走她后明楼回书房写报告,到了晚上吃饭时,他随口问了一句:“东西她收了?”

“反正没有一出门就扔掉。”

明楼哦了一声,继续低头吃饭。要添碗时阿香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,又咽下去了。

阿香走后,本来就空的屋子更空了,他们再没请新的佣人,不用的房间锁起来,家具盖好布,留下一人一间屋子,轮流打扫。

所以当明诚从空荡荡的家里找出糖盒时,他才意识到,这些糖还是之前明台买回来的。

苏利文的糖果,水果糖奶糖朱古力都有,放了有一年的工夫,明诚担心糖坏了,先各试吃了一粒,觉得还能吃,这才捧着糖盒,又去厨房倒了热水,找明楼去。

他敲门,没人应声,又敲了一次,还是没动静,就再不敲了,轻轻推开了门。

明楼果然在浴缸里睡着了。

明楼把水温挑得很高,整个浴室雾腾腾的。明诚好一会儿才适应了浴室里的光线,然后不自觉地放轻脚步,走到明楼身边,静静地看着明楼。

他仔细地看明楼的脸,眉间的纹路,微微颤动的眼睑,还有嘴角的痕迹——这是长久的克制隐忍带来的痕迹。明诚知道,自己的嘴角也有类似的印记。在他们还很年轻的时候,这些东西就像春天的雪,荷叶上的露珠,黎明的月亮,稍纵即逝,但不知何时起,它们会永久伴随着他们。

明诚觉得自己在明楼的发间看见了白发,但定睛再看,原来只是水汽的把戏。

明楼没有预兆地醒了过来。

他的眼睛黑而沉,有深渊在里头。明诚被这样的眼睛望着,一时之间,居然也忘记了言语。

好在他很快又想了起来。

“大哥,我……”

给你端了水来。

这句话他没说完,就被明楼的动作给打断了。

明楼朝他伸出手,他头皮一痛,再一看,明楼正对他笑着,笑容里有很陌生的疲惫:“阿诚,你都有白头发了。”

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,明楼把手掌抬到明诚的眼前,潮湿的掌心里,真的有一根白发。

明诚嗓子一热,却也跟着笑了:“大哥眼神好。”

明楼揉揉他的头发,笑着换了话题:“手里拿着的是什么?”

明诚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。他坐在浴缸边沿,不嫌弃水把裤子给浸湿了:“给您找了糖,您多吃一点。这样明早起来不容易头痛。哦,还有水……”

明楼点点头,从糖盒里把朱古力都挑出来吃掉。吃完后,还皱着眉评价:“我还是喜欢吃杏仁糖馅的。”

明诚剥掉水果糖的糖纸,自己也吃了一颗:“明天去买?”

“再说吧。”明楼又把糖盒推开了。

他们默默地一起吃糖,默默地喝水,水汽弄花了明楼的眼镜,明楼就把它摘下来,交到明诚的手里。

“我再待一会儿。半个小时要是还没出来,你把我叫醒。”

说完,他整个人都浸到热水深处。

明诚出门时,想了想,还是把浴室留了一道门缝。

这是一个寻常的夜晚,有点儿风,月亮不是满月,没有雨,不冷也不热。

这样的夜晚,他们大概还要过上许多个,天就亮了。
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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