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云尽见沧浪

[伪装者][楼诚] 严霜不杀(十五)

楼诚北平七日,相关解释见第一章及文后说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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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五、

 

阿诚在下午三点四十分回到六国饭店,他叫了一辆洋车一直坐到门口,找零钱结账的时候,从钱包里掉出一张轻飘飘的薄纸。一个眼生的政/府工作人员替他捡起来,他摆了摆手,说不要了。

那人目送阿诚进了电梯,走到一边将攥在手里的纸条展开,仔细一看,是一张今天的电影票。新民电影院的午场,一点开始,宣传语说是1938年十大名片之一。他又想起阿诚提溜着一个网兜,里面像是几个点心包,还有些不知是什么的吃食,和手套之类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放在一起。

“也是个不肯受累的主……”他嘀咕一句,在大堂里找了个座,闭上眼打起了瞌睡。

送殡的还没完事,酒店里风平浪静,过了一会儿,打扫房间的服务员下来说六楼摔了个杯子,前台服务生劝她等会儿再送新的上去。“那位长官……”他压低了声音道,“不是个省油的灯。”

与此同时,明楼正打算把第二个杯子摔到走廊上,阿诚侧身听了听外面的动静,将半开的门轻轻关上了。

明楼的杯子就没摔下去。

阿诚接过来,给自己倒了杯水。

水很烫,他喝了两口,放桌上晾一会儿,又端起来。嘴唇上有一点干皮,一杯水喝干净,他用舌头舔了舔,尝到了腥甜的味道。

“北平太干了,”他笑,“在电影院买了瓶汽水,还是渴。”

明楼看了看他,问:“还有心思看电影?”

阿诚笑道:“大哥中午吃的什么?”

明楼也问他:“看的什么电影?”

阿诚说:“随便看了一部。”

明楼也说:“随便吃了一点。”

两个人对着看了一会儿,阿诚先败下阵来,他少有地犹豫了一下,小声说:“白雪公主。”

中午只有那个片子,实在没得挑。

明楼脸上浮出一点淡淡笑意,他指了指身边的沙发道:“过来,看看你买了什么好吃的。”他却不说自己吃了什么,阿诚再问,就说忘了。

两个人并排坐在茶几旁边拆点心。

明楼的心情大约很好,拆了一包枣花酥,又拆了一包萨其马,两样各吃了一点。点心有点干,房间里只剩一个杯子,他和阿诚分着喝一杯水。第二杯水见底的时候,谁也不去倒了。

明楼轻轻咳嗽了一声。

阿诚捧着半块点心说:“大哥。”

明楼看着他不说话。

阿诚轻轻叹一口气,说:“我站不起来了。”

 

外面有人敲门。

敲门声持续了一会儿,大约是来送杯子的。明楼等了一段时间才去开门,服务员进来,送来一个崭新的瓷杯,萨其马最外面的一层包装纸从茶几一角飘落到地上,她连同点心屑一并扫走了。电影院旁边的饽饽铺,名号电话都印得清楚,这座酒店里喜欢翻垃圾的大有人在,阿诚就是专门留给人看的。

服务员关门前,向屋里看了最后一眼。

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那个有些惶恐地向旁边挪了一下,站着的那个一脸严霜,似乎马上就要抬脚踹过去了。

门“咔哒”一声,从里面锁上了。

明楼走回到沙发前,他伸出了手。

“大哥,”阿诚微微笑了起来,“你低一点,我够不着。”

明楼于是半蹲了身子,让阿诚靠在自己身上。两个人都是长手长脚的,从沙发到床边也才几步的距离,阿诚右腿蹦了两下,明楼只得跟着他的节奏,一双眉头皱得紧紧的,看起来又不高兴了。

床是极软的,阿诚才一沾床就立刻躺下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

他真的再也不想起来了。

大哥的脸出现在视野里,然后又不见了。那脸色可真严肃,阿诚这样想着,几乎要睡着了。明楼蹲在床边替他脱了鞋子,又试图去挽他的裤脚。剪裁合体的西装裤里面是进口的保暖内衬,一层一层裹在腿上,实在挽不起来。

他于是伸手去解皮带。

阿诚半睡半醒,快要从床上滑下去了。

明楼脱了鞋上床,拖着他的肩膀往床里面拽。阿诚醒过来说:“那个扣不是那样的,要按这里。”

明楼看他一眼,他又不说话了。

裤子解开,明楼一点一点扯着,从上往下褪。膝盖处粘住了,只能用热毛巾敷,毛巾上的水落在床上,腿下一片/湿/漉漉的,有一点淡淡的红色。布料和皮肉分开时发出一声轻响,一块擦破的表皮被撕开,血珠顺着小腿滚了下来。

那里原来就有两道陈旧的血迹了。

“地面都结冰了,”阿诚说,“特别滑。”

明楼用毛巾给他擦,又握住他的脚踝,试探着弯曲那条伤腿,弯了两下都还能动,没什么大问题,只是擦伤了一大片,又在关节处,冬天不容易好。

“酒精、药和纱布都在藤箱里,蓝色夹棉长衫裹着,”阿诚又说,“大哥什么时候穿那件,好久没见你穿长衫了。”

明楼拿了药回来,给他清理伤口。

皮肉刺刺地疼,阿诚倒不困了,他忽然“哎呀”一声。

明楼抬眼,看了看他。

“大哥,”阿诚笑,“沙发上的东西再帮我拿一下。”

明楼站起身来打量了他一会儿,说了一声“毛手毛脚”,去外间把网兜给他拎进来。阿诚从里面扒拉出一个长条纸包,一层层打开,露出里面红通通的果子,自己先咬了一口。

天冷,冰糖一点没化,还是脆生生的。

“这个能吃,糯米做的,”阿诚把糖葫芦外面裹着的半透明的纸舔进嘴里,“我问过了,北平叫江米纸,也叫高粱饴纸,大哥,你吃过高粱饴吗?”

明楼说没有。

“那你吃过这个吗?”阿诚撕了一点,塞进明楼嘴里。

明楼说小时候吃过,没什么味道。

阿诚笑着说,甜的呀。

明楼又吃了一块,薄薄的一层,粘在牙齿上慢慢化掉,渐渐也觉得有点甜了。

他于是又说:“不务正业。”

 

伤口用透气的纱布裹好,阿诚埋在被子里睡到天黑,明楼打开台灯,又给他擦了一遍身上。阿诚醒来说真像小时候,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,小时候和明台打完架就是这样的。

“明台从小就打不过我。”他有点得意地说。

明楼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我也打不过你。”

阿诚连忙道:“哪里比得上大哥。”

但他们确实好久没过招了。

阿诚在暖黄的灯光下给明楼讲这大半天发生的事,讲胡同里的追踪,讲书库里的交手,明楼问敌人使了什么招数,又问他怎么应对的。他们一人一句,用谈话的方式交手,一场假设下来,明楼大约能胜过半招。他从来都是风雨不透的,但阿诚的进攻更猛烈一些,心智不坚的人容易被他迫得乱了阵脚。

对付今天那个人,他这样的路数是对的。

“还算有效。”明楼评价道。

算算时间,出殡的队伍应该已经到了停灵的地方,拈花寺里想必有一场盛大的祭奠仪式,还会有丰盛的素斋招待宾客。他们两个却没有饭吃,一人又抓了一块点心。

危机四伏的一天悄悄过去,明楼起身打开了房间的顶灯,经过窗边时,密封不太好的玻璃有些透风,他才发现自己出了好多汗,贴身的衣服都潮了。

 “陈则民、周一为、松井真人、娄明海,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。”阿诚说。

“有一盏灯已经进医院了。”明楼说,“也不过是个油灯。”

阿诚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起来,这个比喻实在太过有趣,他说这个油灯可是在日本陆军医院,明天我们得看看他去。

明楼说不急,先去银行。

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北京分行,这是周佛海早早为他们预定好的行程。汪精卫正在筹备建立新政府,多次表示希望日方在财政上给予强力支持,但江浙安徽关税一直存在正金银行,牢牢把持在日本人手里。周佛海曾坚决要求成立中央银行,又提议将华兴商业银行直接改组成中央银行,都遭到了拒绝。

华北税收同样在正金银行里。

他们需要利用这难得的机会,尽量去了解日方的态度、华北与华南的金融体系、联银券的发行、沦陷区物资的管制政策,这既关系到汪精卫和周佛海的地位,也关系到抗日后方的经济天平,还有沦陷区无数百姓的根本生计。

所以军统才会派人刺杀正金银行要员。

所以……阿诚想,他们和他才会在飞机上相遇。

那位向陈则民下毒的华航课长,死亡时由阿诚第一个发现,他比旁人提前了五秒,在那瞬息即逝的五秒钟里,他在那人面前的小桌板上看到了混在报纸里的名片。

正金银行北京分行,副行长。

而大约是稍早时间,军统北平站针对这位副行长的刺/杀行动失败,有人叛变,供出全部行动计划,执行后续任务的这位潜伏在华航的课长,大概一上飞机就被盯上了。

他知道自己暴露了,所以拼死一搏。

能多杀一个便多杀一个,他这样想着,微笑着经过他们身边,讲一些关于手相和姻缘线的闲话。四面楚歌,他以为在这飞机上没有同伴,自己只能孤勇地死去。

他们并不相识。他不知道两日之后,在北平的寒夜与灯光里,有人相对无言。

半晌,明楼问了一句不相干的闲话,他说:“电影好看吗?”

“电影……”阿诚说,“不太记得了,电影院很好看。”

明楼起身拉开了窗帘。街面上的灯光投射到玻璃窗上,星星点点,没有上海繁华璀璨,却也有一种别样的广大与温柔。他听见阿诚在身后说:“特别好看。大哥,钟楼的样子,特别好看。”

哪怕沦陷之后被迫改成新民电影院,哪怕楼上垂下长长两条挽联似的“东亚/共荣”标语,钟楼的轮廓在午间的阳光和傍晚的暮色里,依然美丽。

明楼所站的窗口,看不到那里。

他依然向远方望去。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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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渡章有点碎。

所以说楼诚一下飞机就被怀疑也是有道理的,他们确实摊上事了。就像前面说的,他们来北平时间太凑巧,又撞进了军统联络点,不怀疑他们怀疑谁。

情节好像有很多巧合,但是故事嘛,无巧不成书。

钟楼改成新民电影院只看到了一条文献,没详查,东亚共荣标语是在鼓楼照片上看见的,被我揉到一块了,想来情况也差不多吧。钟楼鼓楼,那么好看呢,北京城的声音。

明天写写小时候大哥给小诚看伤的往事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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