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云尽见沧浪

[伪装者][楼诚] 严霜不杀(十三)

楼诚北平七日,相关解释见第一章及文后说明。

前文目录


十三、

 

宣内头发胡同24号,与22号前翰林院讲习馆旧址之间只隔了几间民房。

22号占地一千多平方米,另租民房十间,现在是北京特别市公署第一普通图书馆的所在地,就是原来的北平市第一普通图书馆,沦陷之后改了名字。

阿诚走到门前的阅报栏处。

他向旁边看看,24号的门始终锁着。

报栏的木板被前些日子的雪打得透湿,一直都没干,新印的报纸贴上去,也有一股烂糟糟的潮气。左一半是《新民报》,右一半是《华北日报》,《华北日报》还被撕去了一个角,团成一团丢在地下,好像裹着一口浓痰。

整条胡同寂寂无声,一个戴圆框眼镜账房先生模样的人从图书馆大门出来,握着一本卷起来的日文书,见阿诚看他,下意识地把书展平。阿诚向他点了点头,客气道:“您来了?”

那人也点头,寒暄道:“都没什么人。”

“都看出殡哪。”阿诚将老北京的腔调学得很好。

那人叹口气,摆手走了。太阳升高,夜里冻的冰融成水,角落里的残雪也化了不少,门前一片又是土又是泥的,上面的确没有多少新鲜足迹。

刚才那人的脚印是往外的,旁边也有零星几行往里,其中有一对脚印,右脚比左脚稍微轻了一些。

他就踩着这一行走进去,把印子都踩乱了。门口守着的老头问他有证没有,又让他磕磕脚底的泥,他按照指引去登记,留的名字是编的,就说是辅仁大学的学生。

正低头写字的男子看了他一眼,问:“辅仁的冰场还开么?”

阿诚说:“今年还没有去。”

男人自言自语道:“论溜冰,太庙的冰场可比辅仁的强哪。”

他又把头埋下去了,从阿诚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黑黢黢的头顶,一根白头发不太突兀地藏在里面。倒看不出这人有多少岁。

阿诚应道:“下次去看看。”

他登记好名字,去阅览室翻了一会儿书目卡片,继续往里走。采光尚可,屋里的陈设一览无余,两大排几十张书桌都是空的,没一个读者。只旁边的新闻阅览室里有两个立着看报的,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。

再往里去,就是书库了。

小门半敞,布帘曳地,阳光和阴影都被窗格分割成了一条一条的,一直爬到借还书的台面和台子后面穿长衫的年轻人身上。那馆员问他借什么书,阿诚走过去,提起笔来填了一张借阅单。

那人接了单子,掀帘进库找书去了,可是等他捧着一册《中西伟人传》出来时,要借的人已经不见了。

“这人……”他嘟囔了一句,将书暂时锁在小柜子里,披了件厚衣裳,到院子里上厕所去了。

藏在书库左侧柜子后面的阿诚闪身出来。

他一步一步地往更深处走去了。

 

上午十点四十八分。

阿诚走路很轻,但不是没有一点声音。从外面回来的馆员不知道他进了书库,搓着手拎起炉子上的铁壶,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。阿诚能听见他,他听不见阿诚。

但受过训练的人是能听见的。

阿诚将脚步声始终维持在一个可以被捕捉到,但绝对不明显的程度,他在清凉的樟木香气里穿过一排又一排的书柜。

只有书和灰尘的世界是安静的。

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、不熟悉的书,很多形态各异的字,它们被封闭在书柜的玻璃后面,像许多藏有秘密的匣子。

阿诚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哥的书房。好多年前的书房,里面装着整个世界。也装着那些他曾经以为一生都解不开的疑问。

但他只回想了不到一秒钟。

在房间的西北角,传来了和他相似的脚步声。

阿诚迂回着走了一个折线,但仍然一点一点地接近西北角。那人也迂回着往相反方向去,试图避开他,他们两个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,最终阿诚到达那人先前所在的角落,那人应该已经到了东北角了。

东面和北面的墙壁上都有窗户。

等的就是这一刻。

阳光的倾角、阴影的形状以及书柜玻璃门上的反射,都足以让人清清楚楚地判断出那人的具体位置。阿诚轻手轻脚地将外套脱下来,又把警察制服换到了外面。

他在阳光里眯了一下眼睛。

然后像一只大鸟一样突然纵身而起,以极快的速度冲了出去!

 

阿诚几步就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。

那人再也顾不得被人听到,也没命地跑了起来。但阿诚锁死了他所有的突围路线,他们最终只隔着一排书柜相互对峙,他背对着薄薄的棉布帘子,撑着书柜脆弱的玻璃门,一时间不敢再动了。

外面的馆员将水杯拿起来,喝了一口,又放回到桌面上。

“嗒”的一声。

那人紧张地屏住了呼吸。

正在这时,有人进来对书库门口的年轻馆员说:“小陈,库里有活吗?”

小陈又喝了一口水,说:“有。”

这一声像是一枚炸弹,惊得那人握紧了手中的刀子,几乎要向帘子的方向劈刺过去,却听来人又道:“发薪了,主任让我来喊你。”

他顿了顿,又说:“先别干了。没人了,把书库锁了,去领薪水吧。”

刀子凝滞在半空。

小陈应了一声,慢慢悠悠地关上书库的门,在上面加了一把锁。钥匙相碰的清脆声音和脚步声一道远去,半分钟后,偌大的书库被封闭起来,连同里面的两个人。

一个人粗重地呼吸着,像是一只风箱,而另一个人轻轻笑了一声。

笑的是阿诚。

那人顿时像被这笑声刺中了一样,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,猛然向阿诚扑了过去。他右手握着明晃晃的带血尖刀,由左至右横划头颈和胸部,阿诚向右疾闪,顺势看清来人握刀的手型,飞起右脚迅速踹击他的肋部!

那人惨叫一声,死咬着牙没往后退。

阿诚上前一步,左手抓其手腕,右脚上步左转,以右手迅速圈臂锁住来人的肘关节,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面颊擦过,却怎么也不能再进一寸。

那人的眼睛几乎要瞪了出来。

阿诚哼了一声,猛力别肘,刀子“当啷”一声落在地上,被他一脚踢到远处去了。

“放开我!”那人一边喊一边挣扎。

阿诚毫不客气,对着他的太阳穴就是一个肘击。

那人几乎是立刻就丧失了挣扎的力道。

阿诚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,右手由后圈其颈部,锁颈下压,左手将其右手牢牢地控制在背上,强逼着他趴倒在地上,随即以右膝跪了上去。

精准地跪压在那人的头部。

到此时,阿诚才稍微松了一口气。

动作之间,他左膝的伤口也已撕裂,血沿着裤管淌下来,却只传来微弱的疼痛。

地上的那个人已经连叫痛的力气都没有了。 

“想跑?”阿诚加重了力道,将他的半边脸狠狠地磕在地上。那人抽搐着吐出两颗带血的牙齿,闭上眼睛不动了。

 

上午十点五十五分。

小陈领了薪水回来,打开书库的门,还是没人来取那本《中西伟人传》,他就把书放回到西北角的书柜里了。角落里一堆包装纸箱后面有一个隐蔽的侧门,插销坏了,只用一根铁棍草草插上,好在外面就是隔壁的围墙,没人能进来。

就是太透风了。

小陈缩了缩脖子,想着要叫人来修锁,转身离开了。

而阿诚干脆利落地解下了那人的围巾,将他的嘴堵上,爬过并不算太高的院墙,把人扔进了隔壁23号的院子里。

23号是一所废院,与24号有一扇小门相通,阿诚先前在外面观察建筑的朝向和位置,粗略判断出了这一点。书库的位置也和他猜得分毫不差,看来这人是想藏在书库里暂避风头,然后找机会回到自己家里。

阿诚拎着他的领子,穿过荒草丛生满是垃圾的23号,推开了通往24号的门。

院子里静悄悄的,情报处和警察局的人还没有到。

他们果然被引开了。

那人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,忽然呜呜叫着跪倒在地上,阿诚抽去他口中的围巾,见他膝行几步,扑倒在院中一座土堆之上,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。没了围巾的遮掩,后颈几个被明楼用餐刀扎出的血洞清晰可见,看起来有些可怖。

他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。

阿诚静静地站在他身后。他身上穿了两层外套,但还是很冷。

过了一会儿,他说:“正握刀具,迎面横割,手型和路数都是军统教出来的。”

那人不说话。

他继续道:“一上车我就发现你起步不稳,踩油门的右脚乏力,应该有伤。我猜是刑伤。”

那人依旧不开口。

阿诚又说:“派你来的人,给你的任务应该是试探,但没有一开始就贸然试探的。你是故意的,故意挑选自己熟悉的街口,想制造混乱逃出去。”

十分冒险的举动,冒险的原因就在这院子里。

一座新坟。

阿诚终于叹了口气:“你不知道她死了。”

那人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
“落到日本人手里,她不可能还活着。”阿诚说。

那人像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一样倒在地上,他终于断断续续道:“我们去陆军医院行刺……被捕了……我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
不是故意出卖同志,不是故意害死自己的母亲。

他只是怕死,只是身不由己。

阿诚听见他这样说,冷冷地笑了一声,问他:“陆军医院?”

“行刺横滨正金银行北京分行要员……”那人咬着牙道,“我就知道不会成功!怎么可能成功!那么多日本人,根本就是去送死的!我都叫他们不要去了,他们是去送死的,送死的……”

阿诚心中一动。

他想要继续问些别的问题,那人却从地上忽然跃起,死命抱住了他的腰。

阿诚被他拖着往墓碑上撞去,这一撞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,额头眼看就要磕在石头上面。他大喊一声,在空中猛地拧过身子,一脚踢向那人的面门,再度将人踹倒在地,而自己在地上足足滚了三四圈才卸去所有力道,怀里的刀也掉在地上。

就是这个军统叛徒抢来,在逃走途中杀过一个警察,又被阿诚夺走的刀。

阿诚上前几步,钳制住那人的臂膀,将他死死地圈在自己怀里。

他再无片刻犹豫,握着那人的手,用刀子在颈间轻轻一划。

血像瀑布一样喷溅出来。

阿诚站起身来。

小李给的刀没用上,衣服和枪确实只能用一次,他脱下满是鲜血的警察制服,将衣服和没有子弹的警用配枪一道扔在了尸体旁边。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《新民报》和《华北日报》都是这时期的日伪报纸。

终于写了图书馆杀人事件,那时候图书馆是闭架阅览的,大家应该能理解?

叛徒像是自己割脖子的嗯。小李偷的枪也扔给尸体了。

这章阿诚哥一共犹豫了两次,一次是在书库里想起了大哥的书房和小时候的事,一次是涉及到母亲。虽然杀人时干脆利落,但是他终究有心里柔软的时候啊。

另外我会抽空把前文“北京”和”北平“的称呼捋一遍。

特别声明一下吧:

北京1928年—1937年称北平,1937年沦陷之后改称北京,但并未获得中国政府和民众的承认,北平的名称仍在沿用。1945年抗战胜利后改回北平。本文日伪人员口中和面对日伪的公开场合皆称北京,其余称北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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