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云尽见沧浪

[伪装者][楼诚] 严霜不杀(九)

楼诚北平七日,相关解释见第一章及文后说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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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、

 

1940年1月24日,天将亮时,落了一点小雪。

窗户上结了一层冰花,阿诚向玻璃上呵一口气,又用手指去擦,抹去一片山又抹去一片水,便依稀能看见柿子经霜过的红了。

阿诚一笑。

听风声并不算很大,果然没有被吹走。

雪随着日出渐渐消融,玻璃上的霜也一点点化去了,他冰凉的指尖在那些图像上流连,明楼见了也过来看,一时看见老家的水村竹屋,一时又见北平的山林与城垣,最终都化作淡澹烟水,模糊成一片。

阿诚说:“明天或许能看到巴黎。”

明楼说:“那就等明天再看吧。”

巴黎太远,窗外的西山却像是很近,阿诚说古木千寻雪,寒山万丈云,可惜不能长了翅膀飞到山里去。

明楼说可以飞的。雁翅霜轻,凤羽寒深,不怕冷的鸟儿,正合在冬日里飞。

走到酒店外面时,时间尚早,车子还没到。今天是吴佩孚出殡的正日子了,北平城里人多得很,喧闹快把冷寂压过去了。建筑的背阴处留着的还是前日的残雪,街面上大部分都干净了,新雪太小,几乎没有留下痕迹。

风比拂晓时大了许多。

他们在温暖的屋中触摸过许多冰凉沁甜的美好,然后转身出门,将冰花一般澄净明洁的心藏在翅膀下面,飞到屋外刀子一样的寒风里来。

冰花终不能久,而万里河山一直都在脚下。

明楼对身边人说:“你可不要被吹飞了。”

阿诚笑:“风来了,我就抓住大哥。大哥沉,吹不走。”

 

吹不走的明楼摸摸鼻子,看了看表,折回酒店吃早餐去了。

阿诚拿了一只很大的盘子,准备把自己吃得沉一点,他顺手给明楼也拿了大盘子。两人的咖啡都极浓,一杯喝完,本来清醒的人就更清醒了。

早餐吃得差不多时,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被服务员带进来,说是来送东西的。“我是源记的小李,”他有点腼腆地说,“来找明诚先生。”

“我是,”阿诚接过纸包的一沓相片,点了点数,问他,“相机带了吗?”

小李点头,小心翼翼地掏出挎包里的一台格拉菲,羞涩道:“哪位先生要照相?”

阿诚侧首向明楼道:“先生?”

明楼环视了一下餐厅,道:“去大门外吧。”

立在大门口拍照的时候,身边来来去去经过了一些人,有相熟的过来一起拍了两张,明楼嘱咐阿诚记下,说过两天洗出来了给他们送过去。明楼自己照了一些,阿诚有时在他旁边,有时在镜头外面拿衣服,拍完又问小李什么时候能取。

不爱说话的年轻人想了想说:“三天就可以,最快一天,但要加钱。”

阿诚掏出皮夹道:“相纸要最好的,每样洗三张,一共多少钱?”

“先生随时来取,”小李微笑着说,“价钱到店里算吧,还有各样相框和硬裱纸,也可以挑一下。”

阿诚问了地址,挥手让他去了。明楼立在门廊下,将拍第二组照片时解开的大衣扣子一颗一颗系回去,临时政府有个秘书见了,说先生要照相有的是记者,叫一个来就是。明楼说太久没来北京,拍几张私下留念,不必惊动旁人。又有河南的官员想送相机给他,明楼也婉言谢绝了。

阿诚在他身边低笑:“明先生人缘真好。”

“你也不错。”明楼说。

只成功拒绝了两位小姐,不得不和推辞不掉的一位太太合影的明秘书,若无其事地走开了。明楼继续同人寒暄着,那人说明先生眼光不错,源记照相馆是附近最好的了,明楼说是阿诚找的,他办事还算得力,阿诚于是又凑过来,恰到好处地谦虚道,哪里,都是南京的同仁介绍的。

具体是哪一位同仁,应该不会有人关心了。

是南京不错,是同仁也不错,只不过是在南京成衣店里遇到的那位手拿软尺的老裁缝。是他说北平太冷要多穿些,又说能做什么就做些什么,末了将一张照片翻过来,指给明楼看。

背面除了爱克发相纸的标志,还有一枚蓝色戳记,上印照相馆的名称、地址与电话号码。

北平隆福寺源记照相馆,电话东局三九二二。

昨晚分吃完那个凉而甜的柿子,阿诚往那里打了一个电话。他是去酒店大堂打的,服务员听到他要求明天尽早把定好的照片送过来,越早越好,顺便再来拍一些新的。

照相馆的号码是明楼告诉他的,但有一个细节被明楼藏了起来,没有说。

当时明楼看了眼照片正面,随口说:“小孩子长得很可爱。”

操着一口地道京腔的老裁缝正在弯腰量明楼的裤长,闻言把腰弯得更厉害,像一把快要合拢的折刀,他嗓音粗粝,也像刀子划过金属。“是我孙子,”孤身在南京的老人说,“他生在北平,两年前和我儿子儿媳住在南京,他姑姑家。”

明楼没有再问下去。

 

送殡即将开始,两人在上车前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
更详细的情况他们昨夜都已谈过,北平地下党方面需要通过南京给的线索迅速联络上,而军统方面的人极有可能已经暴露,暂时无法接触。情报处和警察局应该是知道刺杀任务的内容,阿诚夜里悄悄出去了两次,都发现陈则民的房间附近布了眼线。

一样是警察局的人。

好在代码指向的那个人并不知道明楼的身份,他们在此次任务里身份平等,明楼对他所知也不多。接头的事应该由作为副官的阿诚出面,依照明楼的猜测,分属于两地不同机构、关系平行的军统特工应该会启用双向密码,阿诚脑子里原本有两组十套备用暗语,来找他的人有另外十套,互相随机发问,应该都是能对上的。

除此之外,他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,只知道时间地点。

时间便是昨天早上八点,如若错过,还有晚上十点作为备用,地点是王府井大街的中原公司。昨日他们的路线都是特意选择的,早晚两次从王府井大街经过,在中原公司门口停留,却没有遇到任何人。

原本该来的人没有来。

夜里,阿诚躺在床上道,他没说。

明楼叹了一口气。

那人在接头之前被捕,不知道明楼的身份,只知道接头的地点。然而那地点一切风平浪静,情报处的人同样不知道接头的地点,但他们知道要杀陈则民,知道军统的联络点,于是在陈则民房间外和那家馄饨铺里守株待兔。

代号A4587,他没有出卖他们。

他是被别人出卖了。

而阿诚被松井真人带入军法部,事出突然,脱困之后楼诚两人误入馄饨铺,也算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巧合。说巧合其实也不对,那家铺子是离华北日军司令部和兴亚院最近也最隐蔽的地方,如果让明楼来选择联络和监视地点,大概也会选那里。

不过殊途同归。

“我始终觉得周一为没有证据。”阿诚说,他是指自己和大哥被怀疑的事。

“当然,”明楼道,“只是他知晓了任务时间和内容,我们从南京来,不管是到北平的时间,还是去馄饨铺的时间,都赶得太巧了。”

“大哥已经引他去怀疑娄明海了,”阿诚说,“等过了明天,他会更怀疑他的。”

 

而昨夜提到的“明天”已经到来,今天之后,还有新的明天,明天之后是另一个明天,以后的每一天,他们都有许多事情要做。

“先去银行还是政府?”阿诚坐上车后,向明楼确认送殡之后的安排。

“银行。”明楼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,“那是明天的事,先做好今天的吧,话这么多。”

阿诚低了头,不敢再说了。

车是临时政府吴氏治丧处分派的官员随行车。

先把参加出殡的来宾都送到什锦花园的吴宅,再依照大殡的仪制,等开路、冥器、遗像、僧道、乐队都出发之后,跟在治丧处执公车的后面,以来宾车的身份和随行记者、护卫,走在吴佩孚的灵柩之前。这将是很长很长的一个队伍,容不得半点闪失,司机当然不再是租车行临时雇来的。

这辆车上依旧只有明楼、明诚和娄明海。

明楼完全有理由怀疑开车的司机是情报处安插过来的。“如果是我,也不会放过这个甄别的机会,”他说,“人在车上总是忍不住说得多一些,司机往往是知道最多隐秘的人。”

说得多也知道最多的、明长官的专属司机阿诚,认真地点了点头。

于是今天他也在认真地扮演被上司压迫的下属,副驾驶位上不明就里的娄明海回过头来,象征性地劝明楼不要生气。“明秘书长也是好心。”他不太真诚地说。

明楼不太真诚地哼了一声。

七八分像,却也足够唬人。直到车停到吴宅附近,他们都没再说话了。其间娄明海几次想要开口,似是想说昨晚同跟踪者接触的情况,但明楼对此毫不关心,一直闭着眼睛。一路上经常遇到洒水车喷洒净水,偶尔会溅到车窗玻璃上。殡列之前,扛着锹和镐的筑路队工人已经先行出发,为大殡铺道开路,填平沟壑,拆除障碍。阿诚透过玻璃,看到他们抬的布告一闪而过。

“灵榇经过地段,障碍拆除,倘有拦阻,本署必究。”

是警察局的告示。街面上穿黑色制服的警察已经越来越多。

大殡的队伍就要出发了。
    天空云湿如灰,引魂的各色幡伞密密麻麻,仪仗森严,阿诚下车的时候同一个举着红缎绣花幡的杠房执事擦肩而过,那还是个孩子,身量尚小,脸上也看不出多少悲伤。

小小年纪,这样的场面他已见得多了。

阿诚走到车旁,替明楼打开了车门。

哀乐响起,纸钱漫天,亡魂上路,战士也该出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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杀人前的过渡章~~

摄影师是我党滴,这样就搭上线,日后也有机会直接去照相馆见了。

老裁缝同志说的两年前,是1937到1938年那个冬天,南京发生了什么,不用我说了。

到周日前都没有更新了,要出门,下周看情况,争取更出正文之外再写写那个AU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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