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云尽见沧浪

[伪装者][楼诚] 严霜不杀(四)

楼诚北平七日,相关解释见第一章及文后说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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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


天光大亮的时候,风也刮起来了。

明楼看看灰白色的天空,没看到多少云,雪一时半会儿还下不起来。阿诚洗漱完了,站在床边穿衣服整领带,明楼说他:“窗户也能当镜子?”

外头亮,玻璃窗上只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,阿诚照着迅速打好了领带,有点歪。

明楼帮他扯了一下。

阿诚眼睛没离开窗户,他仔细辨认着进出酒店的车辆和上下车的人,这面窗临街,闹是闹些,视野却好。明楼在他身边伸手点点:“那是西山吧?”

“是吧,”阿诚笑,“这是西边。”

“每一个城楼,每一个牌楼,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。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。*”明楼看着远远近近的房子,和房子后面有些暗淡的山影,目色温和。阿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说:“山在那里,确实很好。”

“山一直都在那里。”明楼说。

“真愿成为诗人,”阿诚轻声道,“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,像杜鹃似的啼出北平的俊伟。*”

“记得好,”明楼说,“一字不差。”

阿诚说:“大哥也是。”

每个战士都是诗人,在他们披上征衣之前,褪下战甲之后,在夜色与晓色的交替,在这陌生的却被许多人爱着的北平。

北平那么大,事情那么多*,于是诗人不再写诗,拿起了刀。

阿诚披上外衣,又把大哥的衣服拿过来,明楼穿好,两个诗人出门,揣着他们的诗,去找他们的刀了。

若只记得刀,忘了诗,那便是把北平想得太小了。在这个很冷的清晨,他们披上衣甲,到很大很大的北平中去了。

 

从御河边的六国饭店走到东四的什锦花园,大约四公里,明楼没有叫车。

也没跟不吃路边摊的名流们一起。

阿诚吃,他走在明楼边上,整个人都精神了。

打王府井过去,街面上华丽,但不显眼的地方还是有不少卖早点的,炉子的烟气和食物的热气直往高楼的大理石墙面上扑,好像能把石头都逼退三分似的,上海也是这样,阿诚越走越觉得熟悉。明楼惦记着要尝试北平的豆浆油条,结果买的麻团和炸糕都太大,吃得撑了,只吃了一根油条,豆浆没喝。

阿诚给他买了碗茶。

粗瓷大碗茉莉花,淡却解渴,滚热的从喉咙一直灌进肠胃,说话就不再往外冒凉气了。卖炸糕的那人嗓门特大,走过了还能听见,是个天津人。明楼吃了一肚子天津小吃,北平的倒没地方放了。

阿诚就笑。

笑声引来两个车夫,想做他们的生意,明楼看见车夫吃烧饼吃得香,也叫阿诚去买一个,买回来他咬了一口,剩下的都叫阿诚吃了。

前日的残雪化了又冻上,被车轧出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痕迹,路不好走,但饱暖之后走一走才清醒,两个人一直走到吴宅门口,身上的热气也将散尽了。

经声与乐声从门口扑了出来,把人裹挟进去,扔在一地白的灵棚里。抬头看见满眼经卷佛画,明楼一时有些眩晕,在浓烈的香烛味道里咳嗽了一声。

阿诚离得近,被烟呛了,咳得更大声。

他躲到一边,猛然吸进一口带着冰雪味道的松枝涩气,发现偌大的一只松狮立在眼前,旁边还有鹤鹿仙人,俱是松枝扎成。吴佩孚的白事排场大,松活是一等一的,其余纸扎冥活也是惟妙惟肖,神鬼仙女都像真的一样。

但死后世界若都是这样冷,再大的排场,他也是不愿意死的。

明楼听见,瞥了他一眼说:“想得美。”

“得烧个热水袋给我。”阿诚说。

明楼眉毛一立。

阿诚连忙道:“我是无神论者。”

两个无神论者别上徽章,戴了菊花,穿过丈高的纸扎金银楼库、开路神和打道鬼,往内院走去。前后院的墙壁和灵棚壁上贴满了礼单、唁电、唁函,无一寸空地,挽联、挽幛多已重叠而挂,只露送礼人的下款,雪片一样的,扑簌簌被风吹起来,又无声地落下去。

明楼送的早不知道在哪里了。

这是任何丧事所未有过的盛况,然而太喧闹了,总觉得不真实,明楼同阿诚进了灵堂,登上月台鞠躬行礼。这样传统的丧礼他们两个都是不熟悉的,但鞠躬到哪里都是一样。礼毕回身,看堂下迎来送往的一群人,半是昨夜一起宴饮的面孔,想来这眼前一切,也唯有方才的几次弯腰是真实的。

他们都没有再说话。

出灵堂之后,明楼立在院中的海棠树下,忽然看着搭灵棚的木柱说了一句:“东北物产丰饶,四尺长尺余阔寸许厚的木板,九一八前只售三四分一块。”

没头没脑的。

但阿诚忽然觉得眼睛里扎了根刺。

从东北到华南,脚下的土地绵延几千里,俱是冻如寒铁,不用血淋淋的双手掘到骨肉俱尽,便不知土下有几层寒冰,又藏几多碧血。而他们现在只能带着骨断筋折的痛意站在这里,看灵堂上大如车轮的两个花圈一遍遍碾压所有人的视线。

在最显眼的位置,就在吴佩孚遗像两侧。那是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多田骏送来的,“多田部队长”几个黑字足有斗大,盖过所有描绘哀荣的挽幛,像一把刀子,深深扎在吴佩孚的灵柩之前。

吴氏若有灵魂,不知该作何感想。

对明楼而言,今生骂名都不算什么,更不在乎死后葬礼,然而此刻他忽然觉得,若有一天自己也这样死去,大概会被生生气活过来。转瞬他又忆起自己是无神论者,身后之事,等到了底下再考虑吧。于是他踱回庭中,迎上新一批来吊唁的宾客,寒暄问候,游刃有余。

阿诚也跟了上去。

他们心里都有个灵魂痛得跪倒在地,人却还是挺直了脊梁。

某个无人注意的瞬间,阿诚附在明楼耳边悄声说:“看,都是汉奸。”

门外等的是,地上走的是,堂前跪的是,眼前哭的是,而明楼伸出一根手指,点点自己,又点点阿诚。

 

送库是指到指定地点给亡者焚化金银楼库、纸扎冥器,在出殡的前一天。线路早就选好了,怎么送、怎么烧都有一定之规。仪式下午四时才开始,在那之前,来拜祭的人走马灯似的,进来又出去。宅内没有供来宾休息的坐席,登月台行礼之后,用茶用饭都要到附近的一个职业学校去,由治丧处统一安排,据说厨子就有几十位,席面相当不错。

明楼没有急着去吃饭。

他在吴宅内盘桓了一上午,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。

近午的时候娄明海才来,仿佛那个天没亮就来敲门的勤谨秘书不是他一样,他一见明楼便道:“明先生怎么等在这里,陈省长还没来么?”

明楼微微一笑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等陈省长?”

娄明海想说什么,明楼却不再理他,径直向灵堂门口走了过去。

那边一行几个人礼毕正往外走,当前的一个也是一位“陈省长”,河南省省长陈静斋。明楼昨晚便同他相谈甚欢,此时只一句话就融了进去,陈静斋介绍几个河南政要给他认识,明楼一一笑着见过,几个人立在树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,末了一齐往门外走,要同桌吃饭去了。

娄明海立刻跟了上去。

伪政府是一个池塘,无非有大池塘和小池塘之分,无论什么样的池塘,明楼都像一滴水,能无声无息地渗进去。

而阿诚像一粒沙,总在需要的时候具有鲜明的存在感。娄明海跟上明楼,阿诚便跟上他,让他脖子后面总像是有一根冰棱戳着,浑身上下都不自在。他的手心开始出汗,忍不住反复想了一下这两天的计划,觉得没有什么问题,才稍微放下心来。

与此同时,明楼跨出内院的门槛,陈则民和一众日本军人匆匆而至,和他打了个照面。

明楼点头道:“陈省长。”

陈则民没开口,领头的一个中佐军衔的日本人先道:“哪位是明诚先生?”

阿诚走到明楼身边,日本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继续用生硬的中文说:“我是军法部松井真人,明诚先生跟我走一趟吧。”

阿诚上前一步,动作之间衣服和明楼的大衣轻擦而过,一触即分。

多田部队军法部及其监狱,位于铁狮子胡同段祺瑞执政府旧址,离这里不过七八百米。

明楼屏住了呼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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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:*号句子来源于 老舍《想北平》,发表在1936年的《宇宙风》。

大家都在甜甜甜,但是以我的进度,这篇估计会比方舟长很多很多,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写完,走剧情的时候我也很心累,分分钟想跳到我喜欢的甜的部分,可是不能跳呜呜呜呜。

阿诚没事,军法部半日游就出来了,晚上还要和大哥吃东来顺呢。他进去是为了给大哥机会开嘴炮【。

至于吴佩孚,葬礼部分参考了《近世名人大出殡》,也有一部分直观印象来自于工作中接触到的他的葬礼细节照片,版权问题无法放给大家看,但是你们体会一下我看到占据照片二分之一的“多田部队长”字样的花圈的时候的心情!就在灵堂上啊!虽然吴到底是病故还是死于日本医生做的手脚,没证据只是猜测,虽然吴是个军阀,他不当汉奸政府首脑除了民族大义,也有由自己来统一中国恢复法统的野心,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考虑(比如国共的劝阻、威胁和对民间反抗的忌惮),虽然他不是没有动摇过,但是他最终还是没当汉奸。我不喜欢讲道理,不喜欢大篇幅地描述、分析或是抒情,不评价这个人,只是想说,如果是我不明不白地死在日本人手里,葬礼上全是日本人和汉奸,门生故旧也差不多都是汉奸,真是……想想都死得难受!隔了几十年,我一个旁观者都觉得憋屈,明楼他们看见,应该会觉得特别屈辱和讽刺吧……

以及,段祺瑞执政府,今张自忠路3号,有木有人觉得熟悉~~看看能不能召唤出校友X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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