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朝云尽见沧浪

[伪装者][楼诚] 严霜不杀 番外、九月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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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然是从北平回去之后,大姐不在了之后。

应该是最后一个严霜的番外了,正文我会抽空填填,总要有始有终。



番外、九月九

 

 

秋稻下来,空场上堆起一片黄云,芳草地上卧着黄牛,花狗儿跑来跑去,没个消停。阿诚坐在小板凳上,有点困了。

苏州的日子总觉得过得比上海快些,在平时的当儿眨眨眼就吃晚饭,眨眨眼就上床睡觉,这个下午却好像长得很,做活的农人有的已经歇了,明楼还拿着图纸和人比比划划,说话声高一阵低一阵,偶尔被风吹过来。

阿诚听见,又精神起来了。

开春的时候,明镜在电气公司参了股,大半年的时间已经做得很有样子,英商派了两个顾问来,中文说得不怎么好,明楼学业不忙时回来帮衬一些,这些天正商量怎么在地里架电线杆。明台起初哭着喊着要跟,待了一天把村里的狗惹毛了,第二天说什么也不肯来。

阿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寸半本的英汉小字典,查刚才听大哥说的一个生词。狗也跑累了,过来蹭他的脚。

牵牛的老翁看了看他,赞道:“瞧人家的小少爷,不跑不闹,这一整天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用功。”

阿诚嘴里含着一个单词,有点不好意思。他昨天同明台听这位老人讲了半日故事,倒是不怕生,捧着书认真道:“江爷爷好,我闲来无事学一点,日积月累,总有益处。”

老人就摸着胡子笑:“你们念书的人说出话来啊,比吹笛子还好听。”

太阳偏西了一点,空场上的人多了些,年轻的互相玩笑,也是劳作之后难得的闲散了。有人接着道:“念书好啊,我要有个儿子也让他念书,不能像我,两眼漆黑,西瓜大的字不识一筐。”

旁边的人就笑他:“老五你这么着急,赶快回家脱光了钻被窝去吧!”

阿诚睁大了眼睛,只听老五啐道:“你一样是个光棍的命,我做梦怎么啦?做梦娶个公主,生个儿子好当状元!”

“民国都多少年了,哪还有状元,”一个稍长几岁的妇人插嘴道,“小子们净说梦话。我当年成亲的时候,媒婆念得可好听了,成双捉对,夫妇和谐,多子多孙,多福多财,日进斗金,买米买柴,买田置地,进宝招财,门迎春夏秋冬福,斗大元宝滚进来!结果男人是个短命鬼,没上三年就死啦!”

“顾嫂念得这么熟,我看以后也能当媒婆子,”老五笑,“到时候可得想着咱们。”

“你生了小元宝,就是捡着大元宝了,”江爷爷叹道,“我们这样的人,哪能轮到买田置地,进宝招财呢?”

顾嫂捋了捋头发,笑了一下,不说话了。

“姑苏地气好,瞧这稻子,沉甸甸的,”一个来做零活的北边口音的后生说,“不像我们那里,天气不正,荒年荒岁,差点连性命都没有。幸喜我没娶婆娘,不然早扛出去卖掉了。”

阿诚听到这里,忽然站起身来,把小字典攥在手里,头也不回地往大哥那边去了。

明楼见他过来,拿手点点他的额头:“让大姐看见又要说你了,那么小的字,看多了伤眼睛。”

“大哥。”阿诚小声说,“回家吧。”

“饿了吧?”明楼说,“这就快了。”

阿诚还想说什么,嘴唇动了几下。明楼摸摸他的头,牵着他往一个土坡上面去了,那里高高的,能看见山围水绕,阡陌纵横,太阳终于往西去了,将稻田一点点染成了金色。

风徐徐地吹过来,阿诚抓着大哥的袖子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

“大少爷!”有人在底下叫。

明楼招招手,三两步就要下去,没想到脚下一空,差点把阿诚也拽倒了。

那土坡是夏天开渠堆的,并不扎实,两个人滚了一身的土,阿诚没事,明楼却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脚崴了。那两个英国人也跑过来慰问,这回阿诚听懂了,他扶着大哥,像模像样地答了几句。

 

顾嫂家离得最近,让明楼过去歇着。村里的郎中来看了,说骨头没事,冷水敷一敷,肿了再用药。阿诚在一边拿手巾抹脸,完了又去抹大哥,顾嫂端来两碗面和一碟酱萝卜,两人唏哩呼噜地吃光了。

明楼拎起放在一边的外衣,抖得阿诚咳嗽了一声。

他就不抖了。

阿诚接过来,去门外抖干净,看见天边的云已经镶上金边,变成红色了。屋里很暗,明楼一只脚架在板凳上,阿诚走过去仔细看了一番,肿得不明显。

“江爷爷找人去叫车了。”他说。

家里的车大姐带走了,他们今天原本同车行说好了,晚饭时分来接,不知何故还没有到。明楼摸了摸鼻子道:“大姐今天在外边吃饭吧。”

    阿诚答:“没听说。”

太阳彻底下去,顾嫂点起一盏没罩子的煤油灯,摇摇晃晃的灯火下,只见经年的黑烟已在壁上画了许多乌龙。“孩子呢?”明楼问。

“在镇上的铺子里当学徒,”顾嫂答,“管吃管住的。”

“几岁了?”明楼又问。

“过年就满九岁了。”顾嫂道,“和小少爷也差不多大。”

“我十一岁了。”阿诚说。

“那你要多多地吃饭呀。”顾嫂笑了。她自己也下了一碗面吃,又给阿诚一个果子,吃完收拾好碗筷,往堂屋的牌位前添了一炷香。

“今天才有空来家里。”明楼忽然说。

顾嫂说:“都好。”

明楼点头。

“他愿做短命鬼,如何还有闲工夫来问家事,”顾嫂望着牌位道,“白埋没了他一世也很可惜。”

明楼掏出一些钱来。

“一顿饭而已,不值得郑重。”顾嫂不收。

“给孩子的。”明楼说,“他还小,别太累了。”

“就这么一个孩子,一树果子全望他红呢。我们辛苦一些,总是有生路的,”顾嫂轻声说,“几曾见过活人嘴里长过青草,有手有脚,都不怕的。”

说完这句,她就到外边舀水洗碗去了。明楼在微弱的灯光和煤油的烟气里沉默半晌,忽然问阿诚:“你怕吗?”

阿诚答得十分平静:“不怕。”

明楼倒有些意外了。

阿诚说:“我抓着你呢,不会让你摔下去的。”

明楼想了想才明白他是说今天的事,却好像得到了答案一般,微微笑了。

阿诚转过脸来,两个黑眼珠大大的,看着明楼道:“大哥不怕,我就不怕。”

明楼握了他手,郑重道:“好。”

 

顶灯刺眼,明楼在病房里醒来时,忍不住眯起了眼睛。阿诚伸手过来覆在他的面上,一手把大灯关掉,扭开了台灯。

“还不能喝水。”他说。

明楼点了点头。

“都还在。”阿诚半跪在窗前,用棉签蘸水给他润湿嘴唇,“腿上是小伤,哪都没缺,善后也都做好了。”

明楼喉咙里响了几声,极轻地说:“大姐……今天在外边吃饭吧?”

阿诚就知道他还没完全清醒。

可是过一会儿明楼又说:“阿诚,不怕。”

“有手有脚,都不怕的。”阿诚说出这一句,才刚觉出腿软来,彻底跪坐在床边。

他个子高,这样也能看到明楼的脸。也只有小时候大姐会说他,跪什么跪,本来就是个半截小人,跪下去又少半截了。

大姐还说明楼十个月的时候就会走了,谁都不用扶,“结果越长越回去了,快二十岁的人却不会走路了,还要弟弟来扶。”

转眼就这么些年了。

“过不去的时候怎样,也想过。”他握着明楼的手,轻声说,“实在不行,就把你扛出去卖了吧。”

明楼躺在床上,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:“好。”

 

出来时夜已经深了,阿诚发动车子,很快就消失在寂静无声的城市之中。

回程时路过的铺门板缝里露着一星星的灯火,顾嫂家的那一树果子,最高处的已经红了。“汽车有什么好,坐了马车去更风凉些。”有人在耳边这样说,“也是很快的,回家还能赶上吃夜饭呢。”

人生一世,草长一秋。

又到重阳时了。

注:媒婆那段词出自民国小说《爱克斯光录》,很难看,不值得花时间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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